被全世界可怜

1 楔子


眉如远山含黛,红唇不点而朱,那双美眸,深邃得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却又唯恐溺毙在这无尽深渊里。
    梅花花钿飘落眉间,更衬得女子清丽脱俗,遗世独立。
    “我美吗?”女子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问。
    身旁的婢女已经哽咽出声:“小姐自然是最美的。”
    “美啊……”她弯眸笑了,美就好……
    她活着的时候那么美丽,自然也要美丽的死去。
    两位婢女不知道小姐心中所想,只以为她像民间传闻的那样,背弃国公爷,与那个心狠手辣的太监私通,现在正为能给他作外室而开心。
    甘棠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使劲摇头,驱散脑子里那些荒谬的想法:不可能!她们的小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太监私通!
    当初姜淮那畜生匍匐在傅府高堂连连磕头,想拜老爷为师的时候,小姐还说他“绝非善类,不可收留”,她又怎么会像民间传的那样,看上一个太监的相貌?!
    一定是民间那些人乱传谣言,冤枉了小姐!
    小姐……甘棠瞪大了红肿的眼睛,没错!小姐是被那畜生逼的!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姐被一个太监羞辱虐待……
    望了眼淡然自若的小姐,再看了眼强忍悲痛的离枝姐姐,甘棠摇着头喃喃道:
    “贵妃娘娘……我们可以去求贵妃娘娘……”
    她说着,就想往外冲。
    “甘棠。”不轻不重的一声叹息,牢牢的锁住了甘棠的脚步。
    她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傅清漪前方的空地上,啜泣:“小姐,小姐……”猛地抬头,悲痛欲绝道,“事到如今,您为何就不多为自己想一想呢?”她目露疯狂,语带怨气,离枝姐姐那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她,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为什么您不能多为自己想想?当初在学堂的时候,您也是这样委曲求全,只说要顾全大局,现在情况至此,您还是不愿意去麻烦宫中的大姐,为什么您总是要牺牲自己?
    如果不是当初贵妃赐婚国公爷与小姐,她们的小姐又怎么会沦落这种境地?!她恨当初求贵妃赐婚,却在一年后纳了那毒妇的国公爷!她更恨,恨那个小姐信任着、珍重着,自称疼爱妹妹,却整整一年对小姐不闻不问、不顾小姐意愿就给小姐赐婚的傅静姝!
    傻孩子……
    傅清漪看向她,美眸却是一片空洞,她笑了,笑得凄婉哀伤。
    世间男儿多薄幸……当今皇帝身居高位,又能有几分真情?
    若他对大姐是真心,又怎会将她们傅氏一族置于这样的境地?
    皇权争斗下,大姐已经牺牲过一个孩子了……
    现在大姐好不容易再盼来了一个,傅家对皇家已经没有了威胁,想必皇帝也不会再对大姐的孩子下手了,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自私地去加深大姐与皇帝的隔阂,让她再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傅清漪弯下腰,伸手揩去甘棠决堤的泪,温声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你们就回佛寺吧。”
    “我不!”甘棠含着泪大吼,离枝也目露抗拒。
    傅清漪笑得无奈:“我是想让你们去求师父啊……”她笑得勉强,声音也渐渐低落,“果然,如今我沦落至此,你们两个也不愿听我的话了……”
    当初她年幼贪玩,爬到树上想摘果子,似乎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惊恐之下从树上摔下来,导致双腿尽废,那件事大概危害甚大,为了不让傅家受到影响,定远侯府的老侯爷忍痛让傅父将她送走,傅父遵从父命,将四岁的小清漪孤身送往了佛寺。
    遗憾的是,后来小清漪惊吓过度,连夜高烧不止,就连当初意外发现到的,害得她再也不能行走的事也全都忘光了。她想过要调查,可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傅清漪也只好放弃。
    云起大师,便是当初收留小清漪的佛寺住持,他本是前朝大臣,因为痛恨先帝的荒淫无道,便选择皈依佛门,不理世事,当今皇帝一直在求他出山,可都被他婉拒了。
    幼卿……便是云起大师赐予小清漪的佛号。
    两位婢女听她这样说,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希望,对啊,对啊!他们可以去求云起大师,大师说过,小姐一生无忧,她们可以去求他做主!
    见小姐眸光黯淡,她们忙表忠心,只道会听小姐的话,让小姐安心等她们带云起大师回来。
    三人正在商议行程事宜,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傅清漪僵住,眼神示意离枝去开门。
    离枝步履沉重的拉开门,一脸麻木的给面前的男人行了个礼:“国公爷。”
    门口的男子面如冠玉,举止温文尔雅,一身清华之气,正是卫国公府的国公爷卫朔。
    卫朔心事重重,倒也没注意到婢女的无理,他的目光直直的投向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看到她眉间那朵梅花花钿,一愣,思绪不由得飘到了那个梅花盛开的冬夜。
    他失神的站在门外。
    傅清漪眸色微冷,明明是在笑着,美目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敢问国公爷,来此有何要事?”
    卫朔垂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温声道:“你又何必如此多礼……”
    傅清漪恍若未闻,她望了望男人身后,见没人,便又轻笑道:“如夫人呢?”
    这如夫人,便是卫朔成亲一年后纳的女子,甘棠时常咒骂的毒妇。她或许已经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吧,如今没出现,真是令人意外呢。
    男人的身形顿了顿,半晌才道:“知道你与她性子不合,便没让她来使你烦心。”
    “谢国公爷体恤。”傅清漪眉眼弯弯,声音却不含半分感情,“不过现在应该还没到时辰,不知国公爷来此有何要事?”
    姜淮要求她巳时三刻到他府上,可现在才刚近卯时。
    她当真不给他留丝毫脸面,卫朔脸上万年不变的温柔也难以再维持:“夫人这话可是过于生疏了,莫非我没事就不能来?”他跨步走进女子房间,鼻尖萦绕的凤髓香,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这香,倒和他一贯闻到的有些不同,虽陌生,却也清新淡雅。
    傅清漪见男人自顾自的坐下来,房间的空气也被他气息玷染,心内不渝,脸上的笑更是讽刺:“国公爷慎言,幼卿乃断腿的废人,又怎配做国公爷的夫人?”
    “何况姜千岁现在位高权重,国公爷既然已经决定把幼卿送给他,就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莫要得罪了对方才好。”
    废人……这个称呼倒是不陌生,记得他与他的如夫人,就拿她断腿一事肆意调笑过好几回。
    卫朔表情一沉,猛地将那温柔面具揭下,讽刺道:“真是个俗不可耐的妇人,竟也被区区一个太监的容貌吸引住了吗?真是令人作呕!”
    傅清漪也不说话,只是玩味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猴子在表演杂耍。
    见她目露讥诮,卫朔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忍不住拂袖而去,徒留一句冷冰冰的话,“巳时三刻,自会有小轿子来接你,到时你便可如愿嫁给他!做他的外、室了!”他把外室二字咬音极重,似乎是在嘲笑她的恬不知耻。
    傅清漪嗤笑,转过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她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心下不禁黯然。
    耳畔是离枝的抱怨:
    “姑爷这说的是什么话……”
    可她的心却没有一丝的波动,傅清漪按照计划命令道:“甘棠,去把我盒子里令牌取出来;离枝,笔墨伺候。”
    离枝匆匆去准备笔墨纸砚;甘棠揭开墙上的泼墨山水画,轻轻一推墙壁,取出盒子,吹去盒子上的灰尘,再从另一个地方找出钥匙,打开盒子,从盒子中取出那块玄铁令牌,回身递予小姐。
    沉重的令牌上,纂刻着古老神秘的文字。
    傅清漪牢牢地握紧那块令牌,看着洁白的宣纸,眸光渐渐转深。
    勾唇,提起笔,在洁白的宣纸上重重一点,略一思索,一个个暗藏机锋的字便跃然纸上。
    她的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藏着一团火,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辰时初刻,她听着两位婢女充满希望的笑声,看着她们带着令牌,欣然离去的背影,脸上还存着温柔的笑意。
    巳时三刻,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囚禁了她三年的牢笼,点燃烛台,烧起桌面的宣纸,像天女散花一样,将燃烧的纸张四处挥散。
    她的美眸也似乎有烈火在燃烧,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孩子气,隐隐带着挣脱一切束缚的疯狂。
    熊熊的烈火在翻滚,精致的檀木被大火一瞬间吞噬,火神像个贪婪的孩子,疯狂着将一切吞噬殆尽,烈火带着不可抵挡之势席卷而来,四周都是它噼里啪啦的欢呼声,吵闹着要救火的人群,一盆又一盆倾倒的水,都无法阻止滔滔大火蔓延。
    宅院里的那个女子,完全与外面的喧闹格格不入,她似乎并未看到自己正身处怎样的险境,静静的坐在轮椅上,时间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
    火势扩大时,她坐在轮椅中,安静的凝视着这个囚禁了她三年的宅院,然后美眸弯起,对着火场外的人群露出了一个干净清澈的笑。
    一如最初。
    烈焰,红裙,盛妆,所有亲眼目睹过这场死亡盛宴的人,都再难忘怀这一天。
    女子的死,在民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有人说,她是因为被揭穿了不守妇德的恶行,羞愧难掩,自焚而死。
    有人说,她是被卫国公那位厉害的如夫人在嫉妒之下,一把火烧死的。
    等到那纸圣旨下来时,众人皆膛目结舌——
    这位嫁人前风华绝代的傅四小姐,嫁人后名动京城的卫夫人,竟是被陷害的!
    还是被她的丈夫陷害的!
    她并没有与那位冷血恶毒的姜千岁私通,是她的丈夫为了讨好姜千岁,自己给自己戴了一顶绿帽子!
    众人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卫公府的卫爷,年轻时京城女子心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卫公子,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另一件事的发生,使众人的注意力迅速转移。
    姜千岁这个作恶多端的权宦佞臣终于被处死,众人拍手叫好之际,皇帝又从姜千岁身后庞大的关系网开始摸索,揪出了长公主密谋造反一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至此,和长公主、姜千岁有所勾结的一干人等,都逃不了皇家的制裁。
    就连与皇帝关系密切的卫国公府,也因卫国公府的卫爷与姜千岁勾结而被株连。
    事情太过戏剧性,众人怔愣了许久,还回不了神。
    就连当事人也是云里雾里的。
    当那块令牌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的时候,这位沉浸在丧妻之痛的男子才猛然惊醒,抬眼望去:
    高高在上的帝王,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他,这位儿时的玩伴,眼中已经带了上位者的冰冷。
    “卫朔,你可知罪?”
    被唤作卫朔的男人低下头,死死的盯着那块令牌,丝毫没有理会渗血的额头。
    他猛地抬头逼视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嘴角的笑渐渐变得嘲讽,良久,他才深深地低下头,哑声道:
    “臣,知罪。”
    一块令牌,牵起了一串腥风血雨。
    早已因谋逆罪而被判刑的傅家忽然得以平反,其荣宠之盛,令世人哗然。
    他们的皇帝陛下为了表示对傅家的歉意,还特意下旨:
    “傅氏清漪自请与卫公府卫朔和离,朕嘉之品性,彰其才华,故赐其‘幼卿夫人’之名号,特葬其于佛寺山水之中,以全其心。”即使葬身火海的傅四小姐早已尸骨无存,也挡不住当今天子对傅家施以龙恩的拳拳之心。
    一时间,傅家荣宠无限,再加之宫里那位正当圣宠的女子,这衰败的百年世家也隐隐有东山再起的趋势。
    ——
    精致的描金茶杯掉落在地,瓷片碎裂的声音在这座空旷华丽的宫殿中回荡。
    幼卿……幼卿死了?
    口中是一片腥甜,耳边是问雪的哀泣——
    “娘娘,娘娘您还怀有龙胎……要保重身体啊……”
    是啊,是啊……就是因为怀有龙胎,阿离让她静心养胎,所以封锁了一切消息……
    若不是实在瞒不住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妹妹已死多时……
    傅静姝泪如泉涌,是她害了幼卿——若不是她做主将幼卿许配给那个伪君子,幼卿又怎么会死,她还那么年轻……
    这里消息被封锁,她对幼卿不闻不问,一年啊,整整一年!幼卿、幼卿该多伤心……
    阿离为什么要瞒着她!那是幼卿,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啊……
    傅静姝摇摇晃晃的奔出去,一心想去金銮殿质问那位九五之尊。
    阳光正好,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冰冷的水裹着她,水中仿佛有水鬼,正拼命地拉着她往下沉……
    初入宫时,她还在这个池塘里嬉笑过。
    好冷……水……都是水……
    阿离,你在哪……
    阿离……快来救我……快来救我们的孩子……
    幼卿……
    若有来世……我定会倾力保你一世平安……
    幼卿……
    傅静姝努力的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那块白色的衣角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见水中的女子渐渐往下沉,白衣女子吹吹指甲,轻笑一声,转身就走。
    贴身伺候的嬷嬷匆匆赶到她身边,临走前还不忘对着池子啐一口:“这不要脸的小贱人,竟然还想去叨扰陛下!”
    白衣女子却忽而顿住脚步,叹道:“也是一个可怜人……”
    嬷嬷腼着脸恭维:“还是贵人心善,怪不得陛下喜欢您呢……”
    白衣女子摇摇头:“我只是兔死狐悲罢了……”她垂下睫毛,若有所思,“难为她算计了一生,却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嬷嬷忙道:“娘娘放心,陛下绝不会让您置身于此,这淑贵妃早就失了帝心,还这样张扬惹人嫌,怨不得落得这样的境地!”
    白衣女子渐渐噤声,看向她,屈身行礼,笑道:“嬷嬷说的在理,妾身受教了。”
    她转身踱步,逐渐远离这个葬送过无数后宫女子生命的池子,风吹散了她的低喃,“本宫,自然不会像这傅静姝那般蠢笨……”
    ——
    离枝和甘棠慢慢停下脚步,出神地凝视眼前云雾缭绕,古朴庄严的佛寺,望着望着,却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小姐嘱咐她们好好保护的令牌,半路上,被人夺去了……
    小姐也不在了……
    佛寺里唯一的小和尚迎接了她们,离枝和甘棠顾不得修整,就想奔到主院,问一问里面那德高望重的大师——
    当初您不是说小姐一生荣华,喜乐安康吗?为何她们可怜的小姐却沦落至此?
    许是痛失小姐的悲伤太过强烈,她们无处排解,只好抓住过往不愿放手。
    自欺欺人的认为,她们的小姐——还活着,还没有死。
    “云起大师,他已经圆寂了。”小和尚双手合十,闭上眼,转动着手上的佛珠。
    离枝和甘棠愣住,禁不住掩口啼哭,却听这小和尚忽而道,“大师料到二位施主会回来,临走前特地留下八字,交代我告知二位。”
    离枝和甘棠一时顿住,齐齐望向他。
    就看见那小和尚睁开眼,望着远边的山,轻叹。
    良久后,他才悲悯道:
    “镜花水月,众生皆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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