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阿尔泰

第2章


现在,他变了,变得渴望旅行,可惜,晚了,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得,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哪凉快哪呆会儿去吧。 
  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是推氧气瓶的车轮声,再接着是挪动输液架的声音,他估计,隔壁的那女孩一定是出状况了。他撂下书,一骨碌坐起来,像一只猎犬一样的竖起耳朵,倾听并判断着――这是值班医生来了,诊断完了又走了,这是护士来了,输上液也走了……等隔壁安定下来,他掂着脚尖走到那边去。 
  从这个病房的门到那个病房的门,只须七步,他统计过,不多不少正好是七步。他轻轻推开门,把脑袋探了进去。按理说,他应该先敲敲门,得到允许再进去,可是,别忘了,这是医院,医院里没那么多的规矩,哪个医生护士都是推门就进,从来用不着经过谁的允许。礼节,在许多场合是多余的,譬如医院就是。还有性别,在这里也被抹杀掉了,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纯属扯淡,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住院病人。 
  安静似乎正在沉睡,沉睡中的她几乎全副武装,输液管、氧气罩什么的一个也不少。玉兰一般苍白的脸上隐隐地现出些红晕,像喝了太多的龙舌兰酒。不过,还好,她的呼吸很均匀。万喜良心上的石头仿佛落了地,悄悄地要退出去。既然来了,就坐一下嘛,安静突然睁开眼睛,说了一句,把他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地镇定下来,两手揣在裤兜里若无其事地说来随便看看,看看这间病房的大小以及采光如何。她求他陪她聊聊天,她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运动了,医生一直让她躺着,无聊死了。他说她其实一直都在运动,随着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坐地日行八百里,不要以为只有做做俯卧撑或是在跑步机跑一阵才算运动。 
  说得也是,她说。既然她让他在她的床前坐一坐,那就坐一坐呗,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他问她得的是不是也是“那个病”。她干脆地回答说不是,她只是“那个病”的疑似病人,到这里做一个常规检查,很快就会获释。那就好,万喜良松了一口气,连连说她运气好,她也笑眯眯地说自己运气好。她没有询问他的病情,她知道她不该问的,其他地方的病友相见,话题总是围绕着病情,而这里则不同,反正得的都是不治之症,且都是晚期,下场是一样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幸好,她没有得上这种倒霉的病。那就赶紧离开医院,离它越远越好,他对她说。医院是个危险地带,逗留得越久,得的病也就越多,他才住进来的时候,只有一种病,现在倒好,神经衰弱、恐高和焦虑症什么的一古脑地都跑来跟他亲密接触了,轰也轰不走。 
  安静说她也许下周就会离开这,最迟也不会拖到下下周。她觉得他的严肃表情特幽默,幽默得像马尔罗的小说《人的境遇》里所形容的那个词儿:一只板着面孔的麻雀。 
  他拿手指头弹了一下输液瓶子,用老电影里日本鬼子惯用的腔调问道,这是什么的干活?哦,我只是一直持续高烧,小毛病而已,安静笑着答道。他发现,她的笑所表达的意义有时候比语言更丰富,更有内涵。 
  一缕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他很想替她撩到脑后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身走开了。 
  前辈,你给我签个名再走好不好?她温柔地央求说。我又不是明星,签什么名呀,他说。可是,她的那种温柔极具杀伤力,让他感到无法抗拒,他发现,他根本左右不了那温柔,那温柔反倒能左右他。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会给我签名留念,而且还要记下详细日期,这样一来,闲时,就可以翻翻看,回想一下跟谁怎么相识的,相识多久了,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她说。他苦笑着一边说她怪癖,一边还是给她签了名,也许到明天他就会后悔了,后悔他让她耍了。 
  她以前的确是经常搞这样的恶作剧,看哪个人不顺眼,就纠合上几个死党,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让人家签名,一脸的偶像崇拜表情,要多虔诚有多虔诚,非得把对方弄得狼狈不堪不可,她们才找地方偷着乐去了……不过,这一次,她却不是整蛊,只是想让他多陪陪她,她很晕。 
  他跟她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天以后了。见面的一刹那,他的心怦然一动,眼风里甚至还流露出某种近乎欣喜的光泽,但很快就加以抑制,绷起脸来,尽可能地使自己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基本上属于装他妈孙子那种。你好了?他故意冷冷地问了一句。 
  好些了,安静拍了拍巴掌说。一脸的轻松。 
  好些了就该回床上躺着去,别乱跑,小心再伤风感冒,他说。显然,这是逐客令。 
  本来,安静想说你以为我是纸糊的了,可是当她看到万喜良如此的庄严肃穆,灵机一动,就说我来是有三件事要说给前辈听,第一,是感谢前辈在我发烧的时候去慰问我;第二,是向你道个别,也许我明天就要出院了;第三……安静挠了挠头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第三是什么?他果然中了她的诡计,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要的就是这种艺术效果。第三,是我想坦率地告诉前辈,你不仅酷,而且很帅,她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候的万喜良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让这个小丫头给耍了一把,又好气又好笑。我帅不帅我比你清楚,黑不溜秋的跟烤地瓜一个颜色,没办法,从生下来就这模样,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年轻,不过,算命的告诉我,活到八十岁我还是这德行,也不会见老。行了,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可以自由活动了,走吧,他说。 
  你跟我说一会儿话不好吗,我怕一个人呆久了,会失语的,她恼怒了。即便是恼怒的时候,她也依然保持着天性活泼的本色,所以会给人家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得之于她薄的透明的嘴唇和那双明澈的大眼睛。早知如此,我就该去住八个人一间的大病房,起码有个人做伴,她说。 
  万喜良无言以对,因为万喜良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搬到大病房去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有一堆人陪着你一起呻吟,而且病人们还可以组织起来,成立个什么什么协会,共同跟疾病作殊死的搏斗,听说,病人家属也搞起了俱乐部,每天传播各式各样的偏方,包括烧香念佛之类的,即使病人死掉了,这些家属仍然继续来往,跟走亲戚一样,岂不有趣?只是,病人们聚集一堂发牢骚却让他受不了,丈八汉子哭天抹泪――我怎么这样倒霉呀,张三多么多么缺德,李四多么多么卑鄙,他们都平安无事,我老实巴脚一辈子,偏偏让我摊上了这种病,老天不公啊,等等等等,能把人烦死。靠,他们忘了毛主席说过的那句诗了:牢骚满腹防肠断。 
  你真要怕失语,就每天拿一本书念,最好是话剧剧本,《雷雨》呀《屈原》呀什么的,可以根据不同角色的不同语气高声朗诵,这里好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他给她出谋划策道。 
  他还是第一次到医院的后花园来散步,当然,要不是安静强拉硬拽,他也是不会来的。这座医院的前身是某个北洋时期的大军阀的府邸,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斑驳中仍透着当年的奢华。脚下是一片绿草地,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且散发着一股清香,令他的心胸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安静则干脆躺到地毯般的草地上,打着滚,一个劲地说好舒服啊好舒服。显然,她是憋坏了。病房简直就跟牢房没什么两样,呆久了,会发酵的,会使人体产生某种化学反应。 
  她突然一把将他拉倒,咯咯笑着对他说大叔,你也依偎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来吧。万喜良一个跟头栽下去,差点来个倒栽葱,他皱起了眉头说,记住,我不是你的大叔,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叫我前辈就可以了。她悠然地将头枕在自己的肘弯上,喜盈盈地瞟他一眼,你都这么老了,叫一声大叔又有什么了不起。他说我刚三十二岁,老什么老!哦,安静吃惊地一骨碌爬起来,用含讽带刺的口吻说,你才比我大五岁呀,天哪,看上去满脸的褶子快赶上我父亲了,不信,哪天我把我父亲的照片拿给你看,我没瞎说。 
  他被她气坏了,站起来,就走,安静起身要去阻拦他,脚下一滑,哎呀一声,跌倒了,跌倒了就没再爬起来。已走出去老远的万喜良赶紧跑回来,只见她两眼紧闭,仿佛一座倒在灯火阑珊处的雕像。他拿去粘在她额前的一根草叶,抱起她,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给她摸脉。他有一个病友就是这么死的,那天,他来找他借火,刚把烟卷点上,吸了一口,就扑倒在地,一摸鼻息,没了…… 
  死丫头,快把你的眼睛睁开,快睁开呀,行行好,你可别吓我! 
  要我不吓你,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她突然说。 
  他说我又上当了,你这个小骗子,我真想暴打你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她笑了。仍然闭着双眼,只是更紧地偎进他的怀抱。他紧张地四处看看,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们,果然,那边有一个坐轮椅的老奶奶,手搭着凉篷正往这边张望。赶紧起来,他命令她说。不,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她梗着脖子说,一副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架势。看来,他似乎没的选择了,只好妥协。 
  说吧,说说你的条件。 
  她说散步的时候,你要挽着我的胳膊,特绅士的那种。 
  就这个?OK。他拉她起来,果敢地挽起她的臂膊。 
  她依靠着他,还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弄得挺缠绵挺娇滴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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