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阿尔泰

第4章


 
  他说病痛也是生命所赐予的,你也要吗,你也去体验吗?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体验过,也许我正在体验呢。说着,扑哧一乐,又赶紧声明她是说着玩的。这时候,有一对麻雀跑到阳台上面来觅食,安静企图捉住它们,可惜,她的动作比麻雀慢半拍,没捉住。麻雀的窝就筑在对面的杨树梢头。他说别去打扰它们,它们是一对,正热恋着呢。她说我捉住它们是为了给它们补办一个婚礼,否则就是非法同居,你懂不懂? 
  他说亏你想得出,幸好麻雀比人聪明得多,知道婚礼是最麻烦最俗不可耐的一种类似宗教的仪式,所以才唾弃它。 
  她用观赏恐龙蛋化石一样的眼光观赏了他一阵,说你不喜欢婚礼吗,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喜欢婚礼的灵长类动物! 
  他说他就是那样的怪物之一,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假如有一天他要结婚的话,一定不举办婚礼。宾主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再加上永远千篇一律的程序,腻味死你,倒不如旅行来得惬意。 
  她说她跟他恰恰相反,从小就迷恋婚礼,特别是穿婚纱、戴戒指那些环节,更令她无限向往,她甚至还设想过婚后的生活,二人世界之余,每个周末都要跟老人在一起,男人们,也就是她的夫婿和她的父亲去谈他们的政治、他们的股票和他们的足球;而女人们,也就是她和她的母亲则谈她们的烹调、她们的穿着及她们的孩子,其乐融融……他倒吸一口冷气,插嘴说太老套了,你畅想的所有情景,都是十八世纪中叶的生活方式,听不出任何的时代特色。 
  颇为扫兴的她,本来雏菊一般的脸蛋,渐渐变得像荨麻一样,又有刺又有毒。她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他比她更豪迈地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再次反目,各自回到各自的病房,都把门摔得噼啪直响。 
  他在他的屋里想,她很快就会再转来,跟他和好如初,顶多也就是“要个说法”而已,同上次那样。他能清楚地听到她在那屋故意的引吭高歌,以及这样或那样的动静,他知道,这是她们惯用的伎俩,少来这一套。 
  流氓谁不会呀,他想。他也算是半个情场老手了,冲过锋,陷过阵,自信对女孩子并不陌生,凭丰富的实战经验,他明白,两性较量中,进入僵持阶段,比的就是耐性,就看谁服软谁沉不住气了。 
  他倚着门板等着,极其沉静,一副狡诈的笑容,等着怯生生的她来敲门。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又过去了,她不但没来敲门,反而连歌也不唱了,这让他觉得周围太沉寂了,沉寂得令人窒息。他的心理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全线崩溃了,也许她是真的伤心了,她想。跟我一个要死的人较什么劲哪,见过小心眼的,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难道她不懂得“做人要厚道”的道理吗。 
  他懒洋洋地离开倚靠着的门板,躲进卫生间去抽支烟,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向她屈膝投降。在他的情感发展史上,迄今为止,还没有过败笔,一向所向披靡,这次恐怕要出意外了,唉,不是我方愚蠢,而是共军太狡猾了……一支烟抽完了,他也没拿定主意。他得注意,开开排风把烟雾赶走,免得护士闻到了挨骂,弄不好,还得写检查。他已经写过一次了。好在,从小学到大学,他检查写的海去了,溜着呢。 
  他妈的,能把我万喜良折腾得五迷三道的,也算是能耐,他想。二十一世纪什么最宝贵?人才!她就是难得的人才。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尽管他喝了好几片速可眠。 
  起得太早了,大门还没开,出去散步也不可能。站在长廊上,他居然不知道往哪去才好。向左走,是妇产科,男人须止步;向右走,则是急诊科,更恐怖,上一次他在那里碰见一个家伙,一边把流出来的肠子往肚子里塞,一边到处打听道,把他吓得够戗。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是因为打老婆,结果叫老婆捅了一刀。 
  只好去找值班护士聊几句。 
  这个值班护士叫李萍,平时跟他很聊得来,聊得来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打针最轻柔,不那么疼。万喜良虽然号称大胆万,却怕打针,一打针就哆嗦,有一种押赴刑场的感觉,所以每次打针,他就点播李萍。 
  李萍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瘦并性感着。 
  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结婚已经两年的李萍也喜欢人家恭维。万喜良就总是恭维她,尤其是打针的时候。 
  俩人聊着聊着,不知怎么,他们就聊到了安静。李萍说你最近跟安静打得火热,知道她为什么只肯吃药而不肯化疗吗?大家都挺纳闷的。 
  他说她又不是需要化疗的病,干嘛要化疗?她说谁说她没病,她比你的病重多了。他半信半疑,说你的意思是她得的也是那种病?她说不仅是,而且是晚期的晚期。他脸上的肌肉一下子硬得像石头,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嗫嚅了半天,才说为什么没见她穿过病号服呢?她说嫌难看呗。 
  他二话没说,就去找安静,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愿意做你的恋人。她刚醒。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柔和的眼神上、舒展的表情上和浓密的秀发上看出她生命的花行将枯萎。她说你不觉得做我的恋人,稍微老了一点吗?她怀里抱着个洋娃娃,估计,她已经习惯抱着洋娃娃睡觉了――这显然是前青春期留下的后遗症之一。 
  他叫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下来,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显得潇洒自然。他说女孩跟同龄人谈情说爱只是散文,而跟老一点的绅士谈情说爱则是诗歌。她撇撇嘴,问他答应做她的恋人是因为她的姿色,还是别的?他说当然不是因为姿色了,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不过,他心里说,要是长得跟恐龙一个样,谁理你呀。 
  她用她富有表情的眼睛向他投去诡诈而敏锐的一瞥,说你先回去吧,我考虑过后再给你答复。他知道她是故意拿一把,就说不,你必须即刻答复我。她说我要是即刻答复你,你就会以为我是个很随便的人哪。他说我若得不到你肯定的答复,就显得我太随便了。 
  他们在这样唇枪舌战的对话中,显然都有所收获,收获的是乐趣。 
  她推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要赶紧去卫生间,快憋死了。 
  他乐了。 
  安静再次出现在万喜良的面前,仿佛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沉稳、羞怯,像一个娇弱的小精灵,跟他印象中的那个整天吹着口哨搞恶作剧的顽皮女孩判若两人。 
  她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收到过情书呢,既然你要向我求爱,那么就得给我写情书才对。 
  他说太传统了吧,写情书、献鲜花、接送上下班什么的,都早已落伍了。她说反正我喜欢,你要得到我的欢心,非得写情书、献鲜花,一样也不能少。他苦着一张脸说必须这样吗?她说必须这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得万般无奈地说好吧。 
  她高兴了,眼睛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辉,伸手摸了摸他的秃瓢,说你真好,还没接到你的情书,我就喜欢上你了。 
  他说那就把情书免了吧。 
  她威胁道你敢! 
  接触久了,他终于知道了她的故事:她的父母是文革以后的第一拨留学生,在迈阿密相识相爱,生下了她,送回国来让她祖母照料。她是由祖母养大的。三年前,祖母过世了,父母接她到美国,她只在那呆了两个月就呆腻了,又独自一个人回来了,过起了逍遥快活的日子。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喝醉了一回,那天,她整整干掉了一瓶龙舌兰酒。至今,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的病情,她也从来没打算告诉他们,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伤口自己舔。 
  她最向往的生活是一个人开着房车,沿着国境线行走,采采风,写写游记,收集收集民间小调,可是,祖母不答应。祖母是个弹钢琴的,一辈子都在给人家唱歌的做伴奏,所以就逼着她也学琴,希望她将来能做一个真正的钢琴师,可以独奏的那种,或许还能到国际上拿个奖什么的。她是在祖母的教鞭下茁壮成长起来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二十岁那年,实在忍受不了祖母的魔鬼训练,离家出走了。这让祖母非常伤心,对她绝望了,找她回来,就再也不管她了。从此她与钢琴拜拜了。只在祖母过世的那天,弹了一天一宿的琴,弹给祖母的在天之灵听。 
  医生把她的X光片拿她看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要放疗,绝不,她舍不得她的一头秀发,她爱的秀发就像爱护眼睛一样。死也死得美丽,死得凛然不可侵犯。 
  住院的那天,她没告诉任何人,而是一个人拎着两个皮箱住进来的,皮箱里都是她喜欢的衣裳,有些是早就看中了一直舍不得买的衣裳,这回也舍得了。她期望自己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影象,是妖娆。 
  到了交作业的时候,万喜良把他的情书交给了安静,谁知安静看也没看就退了回来,说折叠得不及格,起码要把情书叠成纸鹤形状才行。他笨,不会叠,只好去找病友帮忙。 
  再给她,她看了几眼,仍然退了稿,理由是太短了,连标点加起来才六十七个字,而且也缺乏感情色彩。这可苦了他,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写过情书呢,通常都是使用语言交流,行就行,不行拉倒,还不至于留下话把。 
  当天晚上,他改了半宿,才最后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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