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阿尔泰

第9章


 
  万喜良是个能坐得住的人,而安静则不是,一边做头,一边东张西望,时不时还掉过头来跟万喜良搭讪两句,弄得理发师得不断地提醒她坐好。万喜良觉得她非常好笑,笑她像个蓝精灵。 
  突然,安静指着旁边一个把头发染成绿色的女孩,说又没到万圣节,你干嘛将头发糟蹋成这样啊。那个最多也就二十岁的女孩一下子脸就红了,忿忿地说你操心太多了吧?安静仍旧说你最适合布兰妮斯・皮尔斯式的发型,清纯的那种。她是那么执着,包括多管闲事。 
  那个女孩真的生气了,跳起来说做什么发型是我的自由,关你屁事。安静却不急不燥,一脸的平易近人,说你的自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的自由会给我带来审美障碍,一个绿鹦鹉满大街跑,有碍观瞻。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那女孩气急败坏地骂安静一句土包子,抬屁股走了。另外一个把头发染成玫瑰红色的女孩也悄悄走了。安静还一个劲问周围的人,她说的话是不是有道理。万喜良带头说有道理,很有道理。安静知道万喜良是在挖苦她,也笑了,又问他自己是不是太三八了。万喜良诚恳地说是三八,实在是三八。 
  从美发厅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雨停了,用不着再打伞了。半道上,安静问他自己的发型怎么样?万喜良说好。安静嗔怪地说了句怎一个好字了得?万喜良赶紧补充一句,说好到倾国倾城,足以叫唐太宗失魂落魄。安静得意了,这么说还差不多。 
  安静以公主般傲慢而婀娜的步子穿过人行道,修长的身影显得鹤立鸡群,而万喜良站在她身边简直就像一个跟包,一个随从,一个给打华盖的角色。 
  加大服药剂量之后的安静却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她不再拥有娇艳的肤色和饱满而性感的嘴唇,一天都在昏睡,睡着的时候,眉头紧皱,双唇紧紧抿着,弯成一条下垂的月牙似的弧线,仿佛进入了梦魇中。 
  万喜良担惊受怕地守在她床前,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怕她再也不会醒来。“鸟语花香”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才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不时地用手将她的头发抚平,还把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因为她的手很凉很凉,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她,可是,又想帮她。 
  其间,安静的眼睛睁开过几次,但却没能醒来,翻个身,又昏睡过去。 
  她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转天的黎明时分了,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离她只有些微距离的眼睛,那是万喜良的眼睛。欠起身来,看到的却是床铺四遭摆满了的花,有茉莉,有雏菊和木槿,恍若到了童话世界,这都是万喜良特意为她采撷来的。 
  你醒了?万喜良以双手托住她的脸蛋,惊喜地凝视着她,一个劲问她饿不饿,他给她买的南瓜派就放在桌子上。她轻轻地说我要。他说你要什么?她说我要你吻我。当他拥紧她时,他能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跳是那么的快,血液如同翻腾的火山岩浆,灼热而疯狂。 
  这一刻,世界仿佛融化了,留下来的只有激情及萦绕不去的欢愉。也许是太投入了,她再次昏了过去。 
  万喜良吓坏了,一边使劲捏着她的下巴来回摇,一边叫着她的名字,老半天,她才缓过劲来,笑了笑,还要吻,简直像个第一次走进糖果店的孩子,充满了新奇并渴望能进一步的探索。万喜良见她醒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地说谢天谢地。 
  她仰躺着,用手轻抚着她的脸颊,笑着说我梦见你了。他问她什么时候。她说就是刚才。她的笑看上去有那么一丝的哀伤和一点痛楚。他问她梦见他在干什么。她说梦见他向她求婚,他驾驶着一架飞机,盘旋,飞机的尾巴上拖着一面长长的标语,上面写着亲爱的安静,嫁给我好吗? 
  哇塞,真够壮观的,万喜良说。可惜,他不会开飞机,就是坐飞机还晕呢,非吃药不可,而且必须远离窗口。 
  安静吐了吐舌头,说想想总可以吧。万喜良让她喝了一点果汁,还用面巾纸给她擦拭一下嘴角,说你纯粹是个思想犯。安静抬起头来勉强露出微笑,说不但是个思想犯,而且是现行的。 
  转过天来是个好天气,最适合于出游、野餐或是散步什么的,可是,安静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除了洗洗脸,梳梳头之外,只能躺着。万喜良陪着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手臂环住她的腰。 
  轮到万喜良放疗的日子,他总是托付别的病人的家属照料安静一下,安静不让,说她谁也不要,只要他,叫他快去快回。所以医生给他用标记笔在体表做标记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催人家快一点,医生不耐烦了,说催什么催,又没着火。他说他的事比着火还紧急。 
  放疗一完,万喜良就克制着生理反应,赶紧往回跑。推开安静病房的门,她将目光投向他,眼眸中竟是泪水盈溢,她委屈地说你怎么才来呀,等了你这么久!他的十指插在她的头发里,不住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将他拉过来躺在自己旁边,把头枕在他的胸上。 
  好几次,他都差一点吐出来,他竭力忍着,并像个圣诞老人似的,一会儿给她拿一杯矿泉水,一会儿又给她喂一勺蜂蜜。既使这样,安静还是一个劲地撒娇,呢喃地要着要那,像个永远都满足不了的孩子。万喜良偏偏就是喜欢她这样。 
  他几乎是一分钟都离不开她,假如他有一分钟不在身边,她就会审问他半天,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只好告诉他去做上帝也要做的事情去了。她问上帝做的事情多着呢,谁知道是那一件。他平静而又简单地说撒尿。 
  她就笑个不停,随便骂了一句该死的。一般说来,病人对这种话历来是很敏感的,不过,这种话出自安静之口则另当别论了。万喜良说我还有好多年好活呢。她说你也已经活过好多年了。 
  安静有时候就是这样百无禁忌。 
  现在,万喜良已经没有呕吐的感觉了,只是肠胃一阵阵灼烫,五脏六腑仿佛都涌到了嗓子眼,在那里兴风作浪,真正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每到这时候,他就恨不得马上去死,因为那种滋味太难受了,甚至比失恋还难受。 
  安静渐渐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时期,又可以去户外活动了。他挎着这么一个美人坯子招摇过市,特吸引人眼神。别的科病人都以为是一个病人家属在照料一个病人呢。他就有点郁闷,说她穿得太花哨了跟他不般配。她说她就是不爱武装爱红妆。 
  万喜良说哪天我也把病号服脱了,西服革履起来。 
  安静一本正经说西服革履反而不适合你,你身穿病号服其实挺酷的。说完,就跑,万喜良在后面追。 
  追上她,让她鞠三个躬,才放过她。她笑着说杨争光在一部小说中说:人生在世,有两样事是经常的,是很重要的,一个是吃吃喝喝,一个是日日戳戳,具体到我们头上,还多一样――病得唧唧缩缩,你说呢? 
  万喜良故意托着下巴景仰地凝望着她,说你讲得真好,讲得真精辟,我由衷地想振臂高呼一声,向安静同志学习,向安静同志致敬。她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脑门上,说去你的。 
  “时间的马,累倒了,”他们也去午睡了。这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他的清梦,是他的初恋情人来探望他。这让他多少有那么一点心猿意马。他们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算来已经有六年之久了。她没什么变化,容颜依旧如莲花,只是无名指上多了一只戒指。 
  她说是朋友的朋友告诉她,他病了的消息。 
  她说她有一些药,也许会对他的健康很有好处。 
  那都是些补充维生素或补钙的进口药。她滔滔不绝地给他介绍这些药的成份、功能、用量和贮藏方法,通俗流畅,比背诵北岛的诗还溜。遗憾的是,万喜良几乎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去,只是回想起过往的日子里一些情景,他和她在一张桌子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却从不会在同一时刻想同样的事情…… 
  他没有想过,他们的久别重逢会是这样子的,他以为她会对他嘘寒问暖,充分体现出某种人文关怀。结果,他从她嘴里听到的只是一个推销员的习惯用语,惟一带有感情色彩的一句话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她卖给他的药一律八折。 
  他发现,她最大的变化就是不会笑了,她说起她要推销的药庄严而又狂热,全神贯注,记得,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总在笑,总是主动地解开乳罩的松紧带诱惑他。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安静悄悄地走进来。安静也没言语。直到他们都累了,一个是说累了,一个是听累了,安静才说道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种药能治他的病,你就别费劲了。 
  当她知道万喜良得的是什么病,悻悻地对他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耽误这么长时间。万喜良无辜地说你并没给我说话的空隙呀。因为她,他仿佛成了自己生活的陌生人。她要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拦她。 
  倒是安静拉住了她,你们好歹也算是个朋友吧?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安静说既然是朋友,你想一下,是不是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脸的惶惑。安静说你忘了问候你朋友的健康状况了,半个钟头里,我没听你说过一句该对病人说的话。 
  她脸红了一下,打开门就走了,高跟鞋的鞋跟像爵士鼓的鼓点似的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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