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阿尔泰

第20章


 
  万喜良对那女孩说这是安静阿姨送给她的桃。女孩歪着脑袋问道安静阿姨为什么不自己送过来呢?万喜良说安静阿姨吃桃吃得太多了,撑着了。女孩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说你骗我,安静阿姨是不是病重了?万喜良说不是,安静阿姨现在早晨起来还可以跳绳呢。女孩就是不信,把枕头戳起来靠着,身上紧紧地裹着一条被单,看得出,她已经很虚弱了。没办法,万喜良只好又回去把安静叫过来,要女孩验明正身,以便放心,女孩一看见安静就问,叔叔说你还可以天天跳绳,是真的吗?安静说是真的。女孩撅着嘴巴说,可惜我已经跳不动了,也许我快要死了。安静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说你不会死的,你还小,还能活好久好久。 
  从女孩那里出来,安静特别的伤感,眼圈都红了。万喜良想方设法地要她高兴,跟她听派翠亚西・凯丝,跟她聊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还用面包圈、果酱和咖啡款待她。万喜良说,别寻烦恼了,我们只要快乐。安静苦笑了一下,说用不着担心,我现在真是再快乐没有了。 
  万喜良实在想不出什么哄她开心的招数,就只好抚摸着她的头,给她一点柔情。安静问他,你真的从来不想出去跟那些男病号一起下下棋、聊聊天什么的?他说是。她又问他整天陪着她,他会不会腻?他说不会。 
  你其实蛮可以自己出去溜达溜达,甚至可以泡泡吧什么的,毕竟你的病情比我要轻得多,安静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好,我就自由活动一下子,万喜良起身就往外走,安静却一把将他的腰揽住,像一根葛藤。她撒娇说我不让你走。 
  万喜良返身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说我本来就没想要走。安静紧紧偎着他,让他接着转,赖着就是不肯下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转得晕头转向了,喘着粗气说,求你放我一马吧,我经受不了如此严峻的考验。安静说叫我下来可以,但是你要发誓,除了我,你再也不会抱着别的女人转圈了。他赶紧说我发誓,我向党向人民发誓。 
  苏青再次来医院造访是在她刚刚度过蜜月之后。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新婚燕尔的良好感觉,被黑眼圈包围着的双眼通红,一脸的颓废。 
  原来是她和她的丈夫吵架来着,吵了整整一宿,这是他们结为夫妻以来第一次的世界大战。 
  起因其实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 
  安静却说不可小视,要把对方的嚣张气焰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们三个精心策划了半天,总算是琢磨出三套切实可行的方案来,要是照这个方案办,不把天下所有的爷们儿整治得尿了裤子才怪。 
  苏青在安静的鼓舞下,立刻又焕发出战斗热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三个人当中,万喜良是表现得最为冷静的一个,趁苏青不注意,他咬着安静的耳朵说,你积极得有点过分了吧?安静说苏青要是能够首战告捷,以后日子就太平了。万喜良不解地问那又怎么样?安静说她日子太平了,也就不会跑来跟我争你了。 
  苏青告别的时候,满怀着必胜的信念,这一点,从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 
  临走,安静坚持要送她,而且送出去很远。再回来,却走不动了,还是万喜良用轮椅推回来的。 
  安静开始脱发了。好在首先发现这一动向的是万喜良。清早起来,他帮安静整理内务,瞧见她的枕头上有很多的头发,而且都是一绺一绺的掉下来的,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尤其是对安静来说,她的头发跟她的生命同等重要。他觉得脊背一阵冷颤,趁安静洗漱时,赶紧将头发收起来,藏衣兜里。他嘱咐自己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让安静受到刺激,直到他们俩注定命终为止。等安静焕然一新地从卫生间出来,万喜良早已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极度安闲状态,一边哼着歌,一边给她叠着毛巾被,把两个半球的人都加起来,恐怕也找不到他那样镇定自若的了。他想,他该去演戏,扮个皇上或驸马什么的,准行。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保密工作也是如此。万喜良天天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高度紧张,惟恐东窗事发。万一安静在梳头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已经开始脱发了怎么办,他想。干脆,由他给她梳头好了,这样,安全系数大一点。他第一次提出要伺候她梳头,她居然觉得特可笑,说你拿我当是谁呢,西太后?万喜良立马说你不是西太后,而我是李莲英。逗了半天,安静终于答应让他来给她梳头,万喜良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打了个千,道了声“老祖宗恩典”,心里却一个劲偷着乐。 
  梳头也是一门学问,万喜良真的操练起来才体会到这一点,一开始,他总是把安静弄得鬼哭狼嚎的,还坏了一把梳子,犀牛角的,安静心疼得不得了。没几天,他就熟练多了,训练有素似的,连安静都说他可以到美发厅去深造一下,成为一个像样的美发师也说不定哪。万喜良说我才不去那呢,逮谁伺候谁,在这多好,我是您老人家御用的……就这样,他居然瞒了她很久。他把她脱落的那些头发收集起来,捋顺了,井井有条地夹在一本大百科全书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做,可是,他就想这么做。 
  最近,安静输液的时候新添了个毛病,非得让万喜良给她举着液体瓶,在走廊上溜达。万喜良说你输完液再出去溜达不好吗?她执拗地说不好,就是不好。这是典型的安静式的语态,很独裁。 
  独裁起来的安静总是歪着个脑袋盯着你,黑白分明的一对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好像要在对方的五官之间找上一个能使她的拳头得到妥善安排的地方,为了息事宁人,万喜良只好服从,不过,略有微词,他说 人家输液都愿意躺着,你为什么输液非要溜达着,咄咄怪事一件。 
  这种感觉特别好,安静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感觉而活着吗?溜达的时候,我总想象着这是漫步在大森林里一样,只有你和我,踩着厚厚的落叶,并肩而行,所以我溜达时老是闭着眼睛,谁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理。 
  真够浪漫的,万喜良笑着说。 
  安静眨眨眼,说我就是要把浪漫进行到底。 
  这天,一群拿化验单的病友站在化验室门口聊天,聊天的主要话题是哪种死法最痛苦,其中一个体操教练说,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最痛苦,明知道没救了,还抱着侥幸心理一天天苦熬,又打针又吃药,折腾一个够,末了,熬到枯瘦如柴,还是死。万喜良说此话差矣,你想,徒步走撒哈拉大沙漠的旅人迷了路,又断了水,最后活活被渴死,痛苦不痛苦?你再想,被风浪打翻了鱼船在茫茫大海里漂流的水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后生生给饿死了,痛苦不痛苦?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打开了大伙儿的思路,这个说最痛苦的是坐老虎凳的烈士,那是疼死的;那个说最痛苦的的是给日本鬼子卖苦力的中国劳工,那是累死的……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能得这种病是不幸中的大幸。那个体操教练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苦着脸问道,要叫你们这么一说,我得了这种病还是拣了个天大的便宜啦?大伙儿一起说,对了,知足去吧。体操教练摇着头说谬论,纯属谬论。万喜良说我们这种人只有在谬论中活着,才能乐观一点,这可是我在战争中学来的战争,你琢磨透了,就无往而不胜了。这时候,站在一旁的一个呲牙咧嘴的病人插了一句话,说都病成这样了,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万喜良见他是个陌生面孔,就知道不是他们科的,问他你是哪的毛病?对方说浑身疼,鼻子也不通气,估计起码是病毒性感冒。万喜良说感个冒算什么病,喝二两烧酒,再吃上一碗毛式红烧肉,一觉过来,包好。对方说你说的轻巧,你是没感冒,你要是感冒你早躺炕上起不来了。万喜良说我们哥几个要是真的得的是感冒,非乐得屁颠屁颠的不可。对方又问道你们得的是什么病。万喜良的一个病友抢着回答晚期癌症。对方不大相信似的问了一句真的?万喜良说可不是真的。对方那人掉头就走,万喜良追在他后边问道,嘿,干嘛去,你不化验了?那人说不了,跟你们一比,我真该回家吃毛式红烧肉去。万喜良的一个病友冲着他的背影说吃什么红烧肉去,这小子准是找地方偷着乐去了。 
  科里又来了个新病友,但是医生从不让他出门,他的家人竟把他绑在病床上,他就呼喊就吼叫就哭,人们这一辈子怕是也没听过那种痛心疾首的声音,声嘶力竭的那种,而且不分白天黑夜,以至于一科的病人都叫他吵得睡不了觉,晚上,万喜良和安静只好在自己耳朵眼里堵上卫生棉球,再拿被子蒙上脑袋,像鸵鸟。 
  几天下来,就闹得怨声载道,纷纷跑到护士长那里去提出抗议。护士长保持沉默,这大概是她的职业道德所要求的。不过,很快病友们就从别的渠道了解到,那是个得了癌症的疯子。疯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失控的大脑总是臆造出种种的恐怖故事来吓唬自己。他呼喊、吼叫和哭是他得到宽慰的一种方式,谁都无权阻止他这么做。 
  没多久,病友们又了解到,他以前不疯,是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后疯的。他以前是个码头调度,很帅,帅得一塌糊涂,追他的女孩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那时侯,他可牛了,骄傲得不可一世,像驱赶苍蝇似的驱赶着追求他的那些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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