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阿尔泰

第29章


 
  你现在仍然是一条好汉,安静说。她顺手撩拨了一下他的小弟弟,故意色咪咪地向他抛了个媚眼,尽管对媚眼一路她不怎么在行。 
  万喜良就仿佛被磁石吸引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一丝微笑和一声叹息同时出现在他的唇边,但是那微笑比那叹息要痛苦得多。 
  这时候,安静便俯在他身上,用舌尖舔着他的耳垂说,我们在一起真好啊。 
  当然,也有不好的时候,那就是在他上厕所的时候。 
  我自己能行,他说。他想扶着墙壁,趔趔趄趄地移动到厕所,去解决问题,可是,他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 
  安静说不用我来扶,万一你摔倒了怎么办。因为着急,她的声音短促而快速,我真不明白,你怕的是什么,是怕羞吗? 
  其实,万喜良不是怕羞,怕的是失去尊严,失去一个男人特有的那种尊严,一个连撒尿都不能独立完成的家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活着的意义应该是快乐、快乐加快乐。不过,最后他还是没能拗过安静,因为他不按她的旨意办,她就会不快乐,他不愿因自己的不快乐,而令喜欢自己的人也跟着不快乐。 
  说来也怪,万喜良的病情突然加重,安静天天围着他团团转,反倒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从表面上看,甚至完全不像个病人。直到医生提醒她,你该化疗去了,她才恍然记起自己也是个病人,仿佛背后挨了一鞭子,不由得浑身一颤,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怕万喜良看出这个,赶紧拿起扫帚扫地,来掩饰一下,她将尘土从这个角落扫到那个角落,来回来去扫了好几遍,也没扫干净。 
  你走吧,万喜良说,我在这里等你。 
  我快去快回,你要乖,安静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放心,好几次都想放弃这回化疗,又怕万喜良不答应。她跟他告过别之后,快要出门时,他又叫住了她,别怕疼,回来我给你冷敷,他说。她冲他嫣然一笑,眼泪却刷地一下子淌了下来。 
  安静走了,百无聊赖的万喜良把竖在墙角的鱼竿拿过来,趴在床上,去钓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蟑螂。蟑螂是医院的特有的宠物之一,所有的医院都少不了这玩意,据说,这玩意对来苏水的味道有本能的好感。万喜良屋中有两只最大的蟑螂,万喜良分别用两位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名字给它们冠名,褐色的那只叫金东仁,黑色的那只叫谷崎润一郎。整个一下午,他就是跟蟑螂一起度过的,无论是他,还是它们,都很开心。 
  万喜良那天随便感慨了一句,说自己只能这么躺着,就像被埋在久已废弃的矿井里一样。这话让安静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从此,她就到处收集些情报,谁哭了,谁闹了,谁跟谁吵起来了,回来讲给他听,叫他解闷,实在没词了,就自己编。但出乎意料的是,万喜良对她讲的那些闲言碎语,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兴趣,他更关心的是槐花是不是谢了,杨树叶子被秋风吹落了多少,还有,平时栖息在顶楼的那些候鸟是不是已经南迁了…… 
  碰巧赶上安静化疗回来,身体不适,她就躺在万喜良的身边,除了相互抚摸调情之外,更多的则是在一起侃大山。有一次,安静突然问万喜良,假如我不是躺在这里,而是躺在妇产科,我得的也不是现在这种讨厌的病,而是待产,那么你该怎么办?万喜良说我就天天在家里给你熬好鸡汤,送到医院来,拿小勺一口一口地喂你,要是太烫,我就吹一下,吹凉了再喂你。这是相当得体的回答,安静很满意,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你答得不错,加十分,她说。 
  谢谢夸奖,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万喜良谦虚地说。万喜良永远牢记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很快,安静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在我临产的时候,在我阵痛的时候,你呢,你会在产房门口的走廊里做些什么?是一颗又一颗地吸着烟焦急地等待,还是背着手踱着步为我和我们的孩子暗自祈祷? 
  我会跑到超市去,疯狂地采购些可乐、巧克力和汉堡什么的,送给为你接生的护士和医生,万喜良说,这些东西能够起到润滑油的作用,他们就会尽心尽力地帮你顺利地生下我们的孩子。 
  安静开始警惕起来,用审贼的口气问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是不是犯过前科呀?万喜良赶紧辩白道,冤枉,天大的冤枉,我是清白的,绝对。不实践,哪来的这么丰富的经验之谈?安静仍旧不肯相信他。万喜良说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理论有时候跟实践往往是脱节的。安静凝视了万喜良半天,没从他的表情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就说这次,放你一马,别让我抓住你的尾巴,哼。 
  万喜良知道,自己在安静面前抖机灵,总要吃亏,因为她比他更机灵,最为明智的办法就是装傻充愣,这样起码能保证交谈流畅些。只是在谈到孩子的性别问题时,他们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万喜良说如果他们生个孩子一定要是个男孩,黄飞鸿那种,打遍天下无敌手;万安静则倾向于要个女孩,打扮起来像朵花,人见人爱。 
  万喜良说什么我都可以妥协,惟独在这件事上我坚持我的原则,决不妥协,决不! 
  安静为难了,只好谋求另一条途径解决,比如,干脆生上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来,也只好这样了,不过听说生孩子多了,母亲的形体会有所变化……正想着,突然隔壁响起嘹亮的《国际歌》的歌声,隔壁就是她的病房,唱歌的是那只鹦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鹦鹉一饿,就扯着脖子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得了,先别想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了,该喂鸟了。 
  现在的万喜良去化疗不再用步行,开始享受躺在担架平车上由人推着去的待遇了。担架平车的轴承很久没有膏油了,走起来吱扭吱扭地响 。推车的通常是李萍,有时安静也会抢着推一下 。仰面朝天躺在平车上,他总会产生某种联想,去化疗室是这么走,去太平间也是这么走,程序差不多,不同的是,去化疗室他的眼睛可以滴溜溜乱转,看看这,看看那;若是去太平间的话,他的眼睛就只得闭得紧紧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在从病房到化疗室或从化疗室到病房的途中,万喜良常喜欢猜测,真的有一天,他被推进太平间,周围的人们会说些什么,他希望听到的是人们用惋惜的口吻说:年轻轻的多可惜呀,英年早逝。不过,要是人们说:病得这么久了,死了就死了吧,省得活受罪。他也没办法,舌头长在人家的嘴巴里。值得安慰的是,安静一定会像他的妻子一样,扑到他的身上,为他伤心,为他流泪,这就足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他真的不贪心,只是理想太多,从小就是这样,十来岁时的理想是开火车,跑京广线,轰隆隆从首都一气直达广州;二十岁时的理想是当作家,要么写一本《悲惨世界》那样的巨著,要么写一堆杨朔和秦牧那样的散文;三十岁时的理想是当藏书家……现在,他的理想变了,变得简单了,只要死在安静的前头就行,不然,安静没了,剩下自己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受不了,别说真的那样,就是让他想一想,也足以令他不寒而栗的了。 
  一想到这,他就特想亲她一下,甚至还有了做爱的冲动,可惜,这冲动来的不是时候。在化疗室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留着李时珍式胡子的老家伙,姓徐。万喜良每次跟他攀谈,他都说哦,小伙子,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万喜良以为他对自己的话题总是很好奇,所以才这么说,后来才知道,他是半个聋子,起码拿耳朵当摆设的时候居多。 
  徐医生酷爱的是X光片,而不是人。据说,根据X光片他能判断出对方的年龄、身高、体重、脾气禀性什么的,可跟人打交道就笨拙的多了,他说人太复杂,年轻时,他的一个朋友结婚三年也没生育,急,找了很多的名医,也不见效,他实在不愿看到朋友这么辛苦,就帮了一下忙,只帮了一下就让朋友的妻子有了身孕,结果朋友不但不感激他,反而跟他反目为仇,其他人也谴责他不道德,这让他悲痛欲绝,从此离群索居,独身了大半辈子。 
  许是万喜良对他比较友好的缘故吧,所以才偶而会跟万喜良说上一两句话,给万喜良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是,看这张光片,这就是你,这是最本质的你,甚至比你本人还要真实。万喜良就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 X光片,扪心自问:是这个只有内脏器官和骨骼的我真实,还是有鼻子有眼有表情的我真实?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徐医生所说的真实的自己,有一天贸然走到街上去,不吓倒一片才怪。 
  今天我要让你领略一下什么叫美,什么叫迷人,这天,从化疗室一回来,安静就对万喜良说。 
  她把她全套的化妆装备都倒腾出来,一一摆在桌上。这个是睫毛卷,知道吗?这个是眼影,这个是唇膏……她一边讲解着,一边开始操作。她的架势很自然地让万喜良想到了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只是讲解员一般都是站着的,而她是坐着的,且双脚跨在桌下的横杠上。安静先是描画眼线,然后上睫毛膏,然后拿着粉饼沿着双颊自下而上地扑上一层粉,然后才是腮红。整个过程烦琐而又漫长,漫长得几乎用掉了唐宋元明清几个朝代的时间,方初具规模。万喜良以为总可以告一段落了,她却说还要精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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