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法莱蒂

第63章


“这里就是我的愚蠢的证据。我们急着问问题,忙于追寻含糊不清的线索,却忘记看到最明显的东西。孩子的头脑就是孩子的头脑,哪怕它配上了一颗少年的心也改变不了。皮埃罗!”小雨人的脑袋像木偶一样,从分隔着秘书办公桌和计算机站的木头隔板后探出来。“请来这里一下。”
男孩眨着眼睛,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走过来。他听到弗兰克激动的话,却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语调吓坏了他。他害怕地走向那三个人,好像担心自己是刚才那阵激动的原因,马上要为此受到惩罚。
“你记得这张唱片吗?”弗兰克给他看那张纸。
皮埃罗像平常被问到问题那样点点头。
“记得我问过你,这张唱片是不是在房间里,你说没有,对吗?我还告诉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一个我们俩之间的秘密。现在,我再问你些事,请你如实回答我。”弗兰克停了一会儿,让皮埃罗听明白他的意思。“你有没有和任何人提到过这张唱片,皮埃罗?”
“有。”皮埃罗眼睛直勾勾看着脚下,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弗兰克把手按到额头上。
“你和谁说过?”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保证。”男孩眼里充满了泪水。他停下话头,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只告诉过让-卢。”
弗兰克看着毕加罗和摩莱利。他脸上交织着胜利和遗憾的表情。“先生们,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听到这个事实,非人就是让-卢・维第埃!”
屋子里一片永恒的死寂。
导播台的玻璃门后面,他们看到一个节目主持人正坐在麦克风前面,好像面对一扇通往世界的窗子。太阳又出现了,照耀着人群、仍然往下滴水的树叶、海上的船只和整个城市。到处是交谈,微笑,音乐,活着的人们倾听着,男人开着车,女人烫着衣服,秘书们坐在桌边,情侣们做着爱,孩子们在学习。而在这间房间里,空气仿佛消失了,阳光只是一场毫无希望的回忆,一个已经永远失去的宝贵微笑。
摩莱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抓起手机,疯狂地按着号码,想给总部打电话。
“喂,我是摩莱利。11号密码,重复,11号密码。地点是博索莱依,让-卢・维第埃的房子。通知隆塞勒,告诉他目标是非人。明白了吗?他会知道如何行动的。给我接通在房子前面站岗的汽车。现在。”
毕加罗瘫倒在计算机站前面的一把椅子里。他看起来仿佛陡然老了100岁。他可能回想着他和让-卢・维第埃相处的那么多时光,那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和一个非人的残忍杀手有任何联系。弗兰克来回踱步,出于同情,他暗暗希望毕加罗不要那么快想到“声音”节目也将从此寿终正寝。
和警车终于联系上了。
“我是摩莱利,你是谁,和谁在一起?”他听到回答,表情放松了一些,可能他知道那是个有能力应付这个局面的警官。“让-卢在家吗?”
他表情紧张地等待回答。“索瑞尔在里面陪着他?你确定吗?”又等待一会儿。对方又回答了。“好吧,不管它了。你仔细听着。不要回答。让-卢・维第埃就是非人。重复:不要回答。让-卢・维第埃就是非人。我不用提醒你他可能有多危险了。找个理由把索瑞尔叫出来。和目标保持距离,不过要不惜代价防止他离开房子。分散开来,封锁所有出口,但是不要让人察觉有变。我们正在调集增援队伍。什么也不要做,直到我们赶来。明白吗?千万不要做任何事。”
摩莱利挂上电话。弗兰克平静了许多。
“我们走。”
他们几大步就迈出房间,朝右拐去。拉吉尔看到他们便按下开门按钮。他们刚要出门,突然听到皮埃罗急切的声音从门口旁边的办公室玻璃门后面传来。弗兰克脑袋嗡的一声,顿觉大事不好。
不,他想,愚蠢的孩子,别这样。别让我们因为你那愚蠢的善良而失败。
他推开房门,恐惧地站在门口。皮埃罗正站在桌边,抽泣地抓着话筒,脸上涕泪纵横。
“他们说你就是那个坏人,让-卢。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求求你了,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弗兰克扑向他,把话筒抢过来。“喂,让-卢,我是弗兰克。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弗兰克听到对方喀哒一声,挂断电话。皮埃罗抽泣着坐在椅子上。弗兰克掉头冲向摩莱利。
“摩莱利,让-卢门口有多少警察?”
“三个,两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
“有经验吗?”
“都很出色。”
“那好,快给他们打电话,解释一下情况。告诉他们目标已经知道了,他知道他们在那里。里面的人有危险。告诉他们尽可能小心地闯进去,如果需要就使用枪支。要抓活的,听明白了吗?我们现在只能尽快赶到那里,但愿不要太晚了。”
弗兰克和摩莱利离开房间,把惊愕万分的毕加罗和拉吉尔抛在身后。可怜的皮埃罗像个木偶一样呆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地面,绝望地哭着,他心里的偶像破碎了。
男人缓缓挂上电话,不顾电话那头那个愤怒、请求的声音。他微笑了,笑得很温柔。
这么说他想象的那个时刻已经来临。他居然感到有点宽慰。他感到了一丝解脱。沿着墙壁偷偷摸摸地行走,掩盖在不幸的阴影下的时刻啊。现在,过了这么多时候,他无遮无盖的脸上终于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尽管他现在有了成百上千个敌人,比从前追踪他的人还要多得多,但男人一点也不害怕,只不过前所未有地警醒。
他的笑容更深了。都是徒劳的。他们永远不会抓住他。过去被当作不容分说的任务施加给他的漫长训练像奴隶身上的烙印一样,深深烙在他心头。
是的,长官。当然,长官。我知道100种杀人的方法。最好的敌人并不是承认失败的敌人,长官。最好的敌人是死掉的敌人,长官……
突然,他回忆起那个强迫他叫他长官的男人专横的声音。他的命令,那些惩罚,他试图左右他们所有生活的铁拳。就像看电影一样,他又看到了他们的屈辱,他们的疲倦,雨水打在因寒冷而发抖的身体上,关闭的门,黑暗中在他们脸上缩得越来越小的一线光芒,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饥饿,焦渴。以及恐惧,他们唯一的伴侣,甚至得不到泪水慰藉的恐惧。他们从来都不是儿童,从来都不是孩子,他们从来都不是男人:他们只是士兵。
他回忆着那个强硬、冷酷的男人的眼睛和脸,他是他们的恐惧之源。但是,在那个天赐的晚上,发生那么些事之后,超过他似乎变得轻而易举。他年轻的身体已经变成一架战斗机器,另一个人则因为年龄和惊愕而变得沉重。他不再能够打败他亲手培养出来并一日日加固的力量和残忍。
他趁他正在听最喜欢的音乐,罗伯特・福尔顿的“窃得之乐声”时下的手。这是令他欢愉的音乐,也是令他反抗的音乐。他扼住他的脖子,像老虎钳一样结束他的生命。他听到骨头在他的手掌下破碎,他惊奇地发现对方毕竟只是一介凡夫。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人的问题,冰冷的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但他并不害怕,只是吃惊地发问。
你在做什么,士兵?
他扣下扳机,唯一的遗憾是只能杀死他一次。
男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已经失去一个很久以前借来的名字,现在他又仅仅是人而非人了。再也不需要名字。只有人群和他们被召唤去扮演的各种角色:逃跑的人,追踪的人,强悍的人,脆弱的人。知晓一切的人,蒙在鼓里的人。
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
他转身看看自己所处的房间。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他看到他无遮无挡的脖子露在沙发顶上,他低头看着咖啡桌上的一叠CD,男人看到他低下的头后面的短发。
约翰・哈蒙德【美国著名音乐制作人,曾开发一系列爵士乐手,对爵士乐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原声吉他充满激情地从音响中传出。音乐一开头就流出浓密的布鲁斯气韵,诉说着声音,回忆,密西西比三角洲,懒洋洋的夏日午后,一个充满湿热天气和蚊子的世界,一个如此遥远,以至于很有可能是虚拟而非真实的世界。
穿制服的人找个借口溜进屋来,他可能觉得无聊的任务无比漫长,因此借故离开另外两个和他一样守在街上,同样忍受着无聊煎熬的人。他被架子上无数CD吸引,装模作样谈起音乐,其实一听就知道他是个外行。
现在男人直勾勾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人毫无防御的脖颈。
就坐在那里听音乐好了。音乐不会让你失望。音乐是旅途,旅途结束了。音乐是一切事物的开头,也是所有事物的结尾。
男人缓缓打开电话下的柜子。里面有一把和剃刀一样锋利的匕首。男人坚定地举着它,慢慢朝背对着他的人走去。刀锋反射出窗子里涌进的光线。
坐着的人低着头,慢慢地一点一点,跟着音乐的节奏晃动。他闭着嘴,自以为是地跟着布鲁斯歌手的声音哼哼着。
他用手捂住他的嘴,哼哼声变成尖锐的挣扎声。再也不是试图唱歌的声音了,最后成了一声惊讶和恐惧的闷哼。
音乐是所有事物的结尾……
他切断他的喉咙时,一股鲜血突然涌出,喷到音响上。穿制服的人没有生气的身体咕咚一声倒下,头偏到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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