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蒙

7 第 7 章


不得不说,铭青寻有时预感实在很准.
    变故发生的那日,铭青寻正在院里练字.他提笔就是一个“溟”,后又觉不满意,废了厚厚一沓纸,才将这字写好.
    “蒙”刚下笔,管家领着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冲进来.
    “铭大人,铭大人!”那人跟疯了一般跪到铭青寻面前,他声泪俱下地大声道,“铭大人,我家大人被朝廷抓去了!”
    铭青寻神色大变,他认出这是自己好友随身带着的小厮,赶紧疾走几步扶起他,又使了个眼色叫福伯去锁上府门.
    “你先别急!把过程仔细与我说清楚!”
    小厮抓着他的手,使劲摇头:“来不及了铭大人,我家大人只要我告诉你一句话,若是此事牵连到你,不管问到什么,你都说你不知晓!”
    铭青寻狠狠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家大人,是以何罪名被带走的!”
    小厮咬紧了牙关,眼中有悲凄.他放声大笑,可眼泪却连绵不绝地淌下,他崩溃似地用力呼吸,道:“私通外族,妄图谋反...”
    铭青寻紧抓着小厮胳膊手骤然松了.
    小厮哭着笑道:“我家大人以为国家鞠躬尽瘁为己任,做了一辈子好官,如今却落了这般罪名...”他疯狂地大笑道,“这世间还有何公道而言!”
    铭青寻喉头一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大声喊:“福伯!福伯!”
    福伯跑过来,见院里的两个人一个跪着哭,一个挺拔笔直地站着,整张脸却都已湿透.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铭青寻出声,因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声线呈现出一种令人悚然的怪异感:“福伯,你拿着我为你准备好的钱,带着薛习从侧门走.”
    福伯一怔,顿时老泪纵横.
    铭青寻猛地拂开石桌上的笔墨烟台,愤怒地喊道:“快走阿!”
    关于去留的问题,铭青寻与管家产生过多次争执,在此之前,福伯从未妥协.可这一刻,他看着自己服侍照顾了十几年的主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早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铭青寻没有阻止他,却不忍地偏过头.
    地上跪着的那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走,我要和我家大人共生死!他答应过我的!”
    铭青寻走到他面前,蹲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
    他说:“薛习,习哲远曾跟我说,他这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国泰民安...”
    薛习抬起头,睁大眼恐慌地盯着铭青寻.
    “...还有一个,是希望你这一辈子健康长寿,平安喜乐.”
    薛习脱力般地跪坐在地上,他怔怔问:“铭大人...哲远他,还有希望活下来吗?”
    铭青寻笑了笑,怜惜地摸摸他还稚嫩的脸庞,道:“薛习,你要好好活着.”
    终于送走那一老一小,铭青寻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他漫不经心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将写好了的几十个“溟”仔细整理好.
    他回忆着小时候,溟蒙是怎样握着他的手.
    “铭青寻你要学着做人,我不指望你做大事,可你要学会好好生活在这世间.”
    青寻提笔,写下一横.就在他下笔的那一刻,中间十几年的仓促时光仿佛都不见了,溟蒙还是那个温柔又严厉的仙人老师,自己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小乞丐.白天的咬牙辛苦只为了换短短的一晚,一晚又一晚,他安心地享用着溟蒙的庇护.
    “好好生活很容易,我现在就可以,可为什么总感觉不够?”
    铭青寻不止一次地想,他要把溟蒙放在心里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好好珍藏着,谁都见不着碰不着.他在乎的不是大仙人的垂怜,而是溟蒙这个仙,肯给他这个凡人的爱.
    他终于明白年幼的自己为何觉得在好好生活之外,还有不够的东西.
    因为若是只有活着,没有对溟蒙盲目又坚定的情感,当然不够.
    “那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还想...和仙人在一起.
    但是仙人的生命太长了,铭青寻只是个小小凡人.如果有许下愿望的权利,希望仙人在百年之后,能够突然想起在丹枫这个地方,有个孩子.
    你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温暖,还给了他这一辈子矢志不渝的爱恋.
    不知是第几次被活生生从昏迷中弄醒,铭青寻被绑在木桩上,头颅无力地低下,鲜血顺着发丝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眼血洼.
    有人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这押,你画是不画?”
    铭青寻满脸青紫,他闭着眼睛,虚弱地问:“什么押?”
    那人恶狠狠道:“供认习哲远通敌叛国!”
    “呵...”铭青寻无力地笑着,他费力地睁开眼,将这几日说过无数次的话又再次重复着,“习大人是个好官...为人刚正不阿,为官清廉奉公...”
    他舔舔裂开的唇:“他做的事,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着呢...若我画了押,岂不成了罪人...这押,我不能画.”
    那人冷笑,他凑近铭青寻的脸,勾唇道:“我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他从一旁的烧得猩红的煤火里拿出一根烙铁,鲜艳的火花兹兹燃烧,他抬起铭青寻的下巴,恶毒地问:“铭大人,我舍不得毁了你这张脸.可如果你不配合,这刑罚,你定是逃不了.”
    铭青寻平静地与他对视,半晌,他将头抬得更高,露出伤痕累累的脖颈.
    “逃不了...便不逃.”
    话音刚落,烙铁便烙上了他的手背.
    “阿——!!!!”
    铭青寻只感觉心脏都快被自己吐出来,他痛苦崩溃地大叫,手上的疼痛比用针尖插入指间锥心沥血百倍.全身的冷汗包裹着他,他的五脏六肺像是被谁全部碾碎,手脚在那瞬仿佛都不复存在.他一心求死,企图用牙齿咬断舌头,可此时的他甚至已经没有睁眼的力气.
    被烙铁烫过的地方血肉模糊,那人一巴掌拍到铭青寻脸上,大声问:“你招不招!”
    剧痛并没有消失,铭青寻挣扎着,他极力获取空气,同时气若游丝道:“有种...你今日把我弄死在这里...”
    那人毫不犹豫地印上另一边,铭青寻此时已没有了哀嚎的力气.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溟蒙站在门边上,目光哀伤地看着他.
    “仙人...仙人!溟蒙!”他哭他求,他怕他这次就得死去再也见不到他.
    那才是世间最剧烈的痛!铭青寻淌下血泪,在炽热的火光中许下这一生最卑微的愿望.
    “溟蒙!不要忘了我!”
    就在这一刻,门外传来其他士卒的声音:“招了招了!有人招了!”
    施刑的人大喜,他将烙铁一扔便跑了出去.
    铭青寻睁大眼惊恐地愣在原地,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的话.
    那一刻,他几乎喘不上气来.门口的溟蒙还没走,依旧无悲无喜地看着他,青寻知道,那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像.他张嘴,呐呐片刻,又说不出话.
    烫伤是连绵的痛,铭青寻一直在坚持,可是他现在,已经不知道坚持的意义何在.
    “溟蒙...我真的快走不下去了.”
    那是他唯一的示弱,在他的爱人面前,可那希望终究化成了青烟,飘散而远.
    那日被带进刑部的十几名官员,有不下十人指证习哲远罪证属实.
    在习哲远被带去斩首之前,铭青寻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已经不成人形的他被枷锁桎梏着,身旁有两人押着他.
    经过铭青寻的牢房时,习哲远停下脚步,他不曾转头,却突兀地问道:“习儿...”
    铭青寻狼狈地爬到门边,哽咽道:“他会好好活着...”
    话音未落,习哲远身旁的士卒一脚踹上他的后膝盖:“要死了话还这么多!”
    习哲远猛地往前一扑,跪趴在地.铭青寻分明看到他在笑,笑声却像哭.
    他仿佛看到一个月前,那位薛姓少年也是这般跪在他面前,哭得像是要斩断心中所有的悲恸.
    “我不走,我要和我家大人共生死!他答应过我的!”
    他仿佛听到习哲远的低喃:“对不起习儿...哲远食言了.”
    午时三刻到,刀起刀落,从此世上再也没了习哲远这个人.
    那一瞬,人头落地,万人悲哭.本是晴空万里,却突然风云大变.呼啸的雨声砸下来,一时间所有人大喊:“这是冤案,是冤案阿!!”
    就在众人极端愤慨之时,一年轻的男孩冲到刑场中间,毅然决然拔剑自刎.
    那是薛习.
    当初习哲远对他许下的承诺并非心血来潮,却因太爱而不得不言而无信.
    如今,薛习帮他兑现了这个诺言.
    生不同裘死同穴.
    铭青寻坐在牢狱中的小小角落,听着狱卒们以近乎玩笑的语气谈论着这些.
    他突然觉得,或许情爱二字,有时糊涂得可笑,有时认真得悲凉.
    溟蒙,我现在倒有点希望,你对我只是糊涂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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