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蒙

青寻没想到人间此时并未天黑，意识到了自己在哪里，他探头探脑地从溟蒙像后往外瞧.当看到有一俊俏男子直挺挺跪在不远的前方，他赶紧往里躲了躲，只听得那人道：“请溟蒙上仙保佑我四姨娘身体安康.”
    青寻小声笑，心道这人有趣，自己娘不管，倒管了姨娘.
    那男人接着又道：“即使她与我母亲素来不合，但她是小九的亲娘.她若是走了，小九在这个世上便没有至亲之人了.”
    语罢，他磕了三个响头，捐了大笔的香火钱之后木着脸走了.
    青寻愣在后方的小小角落里，不由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刚刚真是狭隘了.
    随即又来了好几人，青寻很是羞愧地听完他们的愿望，想着趁哪天晚上去这些人家里瞧瞧，能帮上忙的就悄悄给帮了.
    好不容易等守门的人把庙门锁上，青寻这才敢跳出来.
    他动作很是熟练地打开窗户，月光顿时洒满了这个破败的小庙.青寻寻了处光亮最强的地方，也不管地上多脏，大喇喇坐下.
    “这儿可比天上自在阿.”青寻靠在身后柱子上，叹道，“天上太冷清了，这里好点儿.”
    明明都是同样的安静，可青寻就是觉得，这溟蒙待了二十八年的地方，比任何地方都好.他环抱住膝盖，将头摆了好几个位置，最后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睡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青寻身上酸痛的不行，心里却很满足.他起身拍拍灰，朝那一点也不像他家神仙的神仙像咧了咧嘴：“晚些再来看你.”
    便这样，青寻的作息固定了下来.上午种种花草，与几万年的老神仙们交流交流种植的经验，觉得好看的就拿到人间卖掉.下午和自己的好友坐在院里聊聊天，听他们聊聊这三界的八卦.等人都散了便悄悄下凡，躲在溟蒙像后翘着二郎腿听别人的愿望.
    最后这个有点不厚道，但没关系，对溟蒙说的话就相当于对自己说的.
    躺在贡台上吃馒头的青寻如是想.
    他又吃了个梨，翻个身把手枕在脑袋下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扇小小窗户.
    仙人，以前的很多个夜晚，你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又逍遥又自在，心里还有个惦记的人.
    青寻徐徐闭上眼.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人间的皇上都换过十几轮了，溟蒙还不见回来.
    起先叫青寻不要放弃的那些神仙们都急了，青寻却像个没事人般，反倒让他们耐心点.
    “他就快回了.”青寻每次都这么说.
    到了最后，青寻甚至很少再提起他.
    小童子水芸现在长大了，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悄悄问青寻：“青寻哥哥...你是不是不那么喜欢溟哥哥了？”
    青寻给他端一杯茶示意他品品，水芸喝了一口，心中疑惑未得到解决，他食不知味.
    青寻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问水芸：“这茶如何？”
    水芸也便敷衍地答道：“香.”
    青寻笑着给他续杯，看着他不情愿地喝下之后，他又问：“现在觉得呢？”
    水芸无法，只得老老实实回味，没想到这茶饮入嘴中，愈发得沁人心脾.
    他不由赞道：“实在是好茶，明明很淡雅的香气，却越尝越显浓郁.”
    青寻这才低头把自己杯中的茶喝了，他淡道：“我对溟蒙，亦是如此.”
    水芸听到这话，手一抖杯里的茶都差点洒了出来.他红着眼眶说：“对不起...”
    青寻早就不是受一点苦就想扑进溟蒙怀里哭个不停的铭青寻，他收拾着茶具，只是微笑道：“我有预感，他真的快回来了.”
    可这话，他已说了好几百年.
    天界历来没有过节的习惯，于是每到什么喜庆日子，青寻便偷偷下凡去.他最喜一个人混到人群中，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心里也很欢喜.
    这天是除夕夜，丹枫的规矩和别处不同，他们过年不拘泥在家中，反倒喜欢全都跑出来大家一起过.好不容易熬过瞌睡的那个点，全镇的人四处串门，欢声笑语留在每条大街小巷.
    青寻外面套一件厚厚的大袍子，露出小半张脸，显得人小又俊俏.他准备了很多红包，逮住一个小孩就发出去，沾点仙气摸摸他们的头，笑着说：“新年记得长个儿阿.”
    小孩儿大大方方拿过红包，端端正正作个揖，脸蛋乐得红扑扑的还不忘礼貌道：“谢谢大哥哥，祝大哥哥新年快乐.”
    青寻逆着人流，脚步轻移，两手藏在宽大的袖口中，大袍向后摆.不少经过他身边的人嗅到他身上淡雅的香味都忍不住回望，心里想这是哪里来的小伙子，真是好看得和仙人一样.
    青寻一个人来到溟蒙山底下，喧哗声离他越来越远.正巧这时飘下星星点点的雪花，青寻还没往上走多久，溟蒙山已经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白.每一次踏在地上的脚印都成了白中独特的存在，一串脚步绵延着直伸到山上.
    青寻站在溟蒙庙前，脸已经被冻得通红.他把双手合在一起，重重朝里面呵出一口气，麻木掉了的手才渐渐恢复知觉.他挪到庙门前，用脚拂开一块干净的地坐下.
    “溟蒙，除夕夜，下雪天，我要进去见你了.”青寻蜷成一堆，搓着手笑道.
    “二十八年里丹枫肯定下过很多场雪，但你从未有机会出来看看溟蒙山在下雪之时能美成什么样子.如果我不是神仙，有生老病死的权利，我会愿意在这山上度过一生.”
    “哦，我倒忘了，以前有过这个机会的，可我离开这里了.”
    “那是我这一千多年里，最后悔的一件事.”
    “离开溟蒙山，离开丹枫，离开了你.”
    一片雪花落在青寻肩上，他侧头用脸楷掉，冰凉的触感惹得他一阵小小的瑟缩.
    青寻站起身，将袍子脱了，走到小窗下，先猛地一跳，窗户被他轻轻地推动了下.他松了口气，这才活动活动筋骨，熟练地一个小垫步，大力起跳双手再撑住窗沿，右脚抬起跨坐在了小窗上.
    他很是得意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活了那么久，这手活儿可没落下.
    冷风灌进来，他冷的发抖，于是赶紧将左脚踩住窗沿，准备跳下.不料窗户已经结上冰，他脚尖发力的时候不慎踩滑，整个人就这么跌了下去.
    法力，法力，我还有法力...在空中的青寻如此想道.
    还没等做出一系列复杂的手势，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抱住他的人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
    “你...”青寻摇摇头，红着脸又道，“我...”
    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好笨.”溟蒙将他抱得紧紧的，“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阿...”青寻睁大眼忍住泪光，嘴巴抿得死紧，发出一声声呜咽.
    溟蒙把青寻抱到贡台上放着，出去给他拿回袍子，拍拍干净上面的雪，又披回他身上，最后将衣领旁的系带系紧.
    他凑上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心爱人的脸.
    青寻像是很不好意思，他一个劲地想往后退，溟蒙低低地笑了声，大手从后按住他的头.
    “你躲我.”溟蒙可怜巴巴地控诉，“不认识我了？还是不要我了？”
    “要...”青寻哭着凑更近，碰碰溟蒙的唇角，“不是在做梦，也不是我捏出来的幻象.”
    他把头埋入溟蒙的胸膛，说：“是真的你.”
    溟蒙鼻子一阵酸涩，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环住青寻.两人就这么别扭的，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心中都在感激着上苍，让他们就这么又见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溟蒙才放开青寻.他瞧见青寻鼻子冻得红红的，皱皱眉，手指一点贡台前面就出现了一个火盆，里面是正烧得欢的炭火.
    溟蒙也坐下，他拿过青寻的手一下一下按着，两人在小小的溟蒙庙内取暖.
    溟蒙说：“我离开多久了？”
    青寻也没思考，直接说：“五百七十八天.”
    溟蒙盯着火盆，脸上被映照成一阵鲜艳的红：“我还记得上次见你，你理直气壮地和我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青寻苦笑：“不准拿以前的话跟我怄气.”
    “好好，不说那个了.”溟蒙赶紧抱抱青寻，他趴在青寻肩头，问，“看不看雪景.”
    青寻看向他，眼睛里盛满光彩.
    溟蒙笑笑，大手一挥，庙门乖顺地朝两边打开.
    山下的热闹似乎还在继续，春节特有的喜庆蔓延在丹枫的每一角落.远处的山全被雪盖住，这儿是白，那儿也是白.青寻上山来时的脚印却奇迹般的还在，弯弯曲曲的，踏出一条满载希望的路.
    这希望竟成真，于是青寻指着它们说：“我是这般上来的.”
    溟蒙牵引着青寻的手摸到自己的后背，那儿有一条深刻的疤痕，长的摸不着边.溟濛望着青寻心疼的眼睛，低喃道：“我是这般回来的.”
    青寻的愁眉始终不见解开，他睫毛轻颤，前两世的做官经历似乎用光了他的口才.他变得不善言辞，万千种情绪全藏在心里.幸好溟濛懂他，明白他说不出口的一切
    溟濛痴痴地看着他，说：“你怎么这么好看.”
    见青寻很不高兴地翻个白眼，溟濛乐不可支地笑出声.他侧目瞥了眼门外美景，很满足地说：“第一次有人和我一起坐在这庙里.”
    青寻想起什么：“我叫铭青寻的时候，不也陪了你很多年.”
    溟蒙不甚同意地摆摆手：“那个时候不能亲亲抱抱.”他往青寻脸上波了一下，“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青寻不安地问：“那以后，我们还会分开吗？”
    “当然不会了.”溟蒙将视线投向远方，眼底隐约有俯瞰苍生的气场，“人间的皇帝管不着我们，天上的玉帝奈何不了我们.这世间所有的劫难我们都走过一遍，生老病死也经历过好几回.你说，还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呢？”
    青寻低头想了想，笑道：“好像的确没有了.”
    前两世的所有遗憾，在未来都能弥补.
    我很感谢，你能在这么一个夜晚踏雪而来.
    这场我原本以为永远没有结果的约，终于由你来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