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磊的帮助下,邱依然去看过两次心理医生。在一系列的测试后,她被诊断为“重度焦虑症伴轻度抑郁”。
同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洛杉矶那两所大学的申请材料还没来得及寄出,这下算算开学时间,也不能寄了。
小地方医疗资源少,她的第一次孕检约到了一个月开外。她的精神疾病因怀孕不能用药,心理医生教她一套呼吸方法,叫她多想乐观的事,多去公园里走走,放轻松,先把孩子健康地生下来。
终于,她拿着一张具有法律效力的诊断书,光明正大地说服自己清闲下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一些时刻,尤其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没由来地伤心落泪,或者没由来地深感人生绝望。她常常坐在家里一个角落,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只静静地感受着自己变幻多端的情绪,然后安慰自己说,这都是孕妇的敏感多愁。
乔磊看妻子的精神状况还是不好。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频繁地安慰她,叫她去公园走走,周末去城里逛逛,做做瑜伽,订个外卖。圣诞节前后同事间有很多派对,不爱社交的他也都积极参加,并带着她去。圣诞派对上要交换礼物,她在一墙卖不出去的天然护肤品里挑挑拣拣,包了好几个礼包送出去了。
这几天,她倒不太犯恶心了,却常常腰腿酸痛,倦怠不已,嗜睡和失眠又开始交替进行。
这个周五晚上她又失眠了,翻来覆去找不到舒服的入睡姿势。她担心不睡觉会影响肚里的孩子,可越是着急就越是清醒。她的脑子里还是乱七八糟的各种事——剩下的护肤品马上就要过期了,得在美国找个地方低价处理掉;怀孕期间还是得继续背单词练口语,不知道等自己再去上学的时候,这个GRE和托福成绩会不会失效呢?如果一直学,再考一次,分数一定能高一些吧,还是有机会去哥大的;网络漫画还得继续画......
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又在半夜突然惊醒。她的心脏极速颤动,伴着头晕恶心,四肢无力。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第二天是周六,她在虚弱中醒来,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筋骨都酸软乏力。
乔磊正在楼下跟他妈视频。这段时间,他把视频时间由周五晚上改到周六清晨,趁妻子还没起床。她最近情绪不定、不愿理人,他不想让家里看出来,免得担心。
今天,他把妻子怀孕的事告诉了朱蕊。朱蕊听了十分震惊:“不是打算去上学么?不是都已经申请了么?怎么又怀孕了?”
从前乔家生意好的时候,朱蕊也和其他人一样赶早不赶晚地攀比速度,想着反正家里不缺钱,儿媳妇只要贤惠,早早抱孙子最重要。可自从家道中落,她的观念就变了——既然自己和老公在经济上帮不了儿子,儿媳妇再没收入,那儿子的压力岂不太大了!所以现在,她倒是不摧邱依然生孩子了,一心盼她早点上学,早点毕业,早点找到工作。
乔磊说:“现在生了也好,以后再出去做什么都行了。再说,她前段时间忙考试忙申请,弄得压力太大,正好趁怀孕好好休息休息,调节一下。”
“在家闲得吧?”朱蕊道,“闲也能闲出病来的。那你现在负担是不是太大了?她一个月花多少钱?”
“她不爱花钱,花不了多少。”
“那个,你别让她管钱啊,管了也得要回来。不挣钱的人没资格管钱。”
“她本来就没管!我让她管她都不管。”
“真的?这还不错。我还以为她会说她是学这个的,非要管你的钱。那本来她上学的钱谁出?”
“这不是不去了么?你别管了。”
“那以后也得去啊。是不是准备你出来着?她每月给你要多少钱花?”
“她不跟我要。她花她自己的。”
“她自己哪有钱?她妈给的?她妈工资也不高啊,还离了婚自己过。”
乔磊觉得她妈这样说话很没档次:“不是!是我俩结婚时的钱。”
“哎!我那天还想呢,正要跟你说——你俩结婚的钱只有一部分是给她的。我和你爸,还有你爷爷外婆他们给的红包是归她的,剩下的是你俩共同的。听见没?所有亲戚朋友给的红包都是你俩共同的,你别都让她一个人花了!”
“哎呀!”乔磊不耐烦地说,“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一家人么!”
“一家人?一家人也不行!”朱蕊道,“她真怀孕了?不是不想去上学?还是钱偷偷花光了没法去了?”
“真怀孕了!”乔磊终于生气了。
朱蕊看儿子怒了,也不敢多问了。儿子大老远地护着儿媳妇,自己也没办法。“行吧。”她说,“反正也去两年了还没一点进展,什么没捞着,生个孩子也比在家闲着好,也不在乎多这一年了......”
楼上有阵轻微动静,乔磊以为妻子起来了,便赶快找理由把视频挂了。
其实,邱依然早就起来了,她坐在二楼平台听了很久了,也压着声音哭了很久了。那阵声响是她突然起身跑进次卧,憋住哭声,在凌乱的书桌上乱翻一通。
她拿着红宝书就地蹲下,随便翻开一页就开始狂背单词。泪眼模糊,她根本就看不清书上的字,只听见自己的眼泪“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持续不断地滴在书页上,滴出一个又一个湿湿的凹槽来。
她又在床上躺了一天。乔磊以为妻子是怀孕疲劳,也没去打搅。
再一天一早,邱依然照常在激烈的枪战声中醒来。她口渴难忍,只好起身下楼去了。
客厅的百叶窗帘关着,只有两只电脑屏亮着。乔磊手边堆满喝空的饮料瓶和吃罢的速食盒。光线黑暗的厨房,桌台上不仅挤满东西,还角角落落都是垃圾——从裤兜里掏出来的收据和口香糖纸,随手放的塑料包装,前天的橘皮,昨天的苹果核,喝空的牛奶瓶,剩汤汁的饭盒,几圈茶渍的茶杯......
凉水杯又是空的,水池和洗碗机又是满的。为了烧水,她不得不又一次重复那诅咒一般的死循环。刷碗的海绵死活找不到了,她蹲下,想从水池下的柜子里拿块新的来用。柜子里堆满杂物——宠物气味过滤网,迷你吸尘器,餐洗净,空气加湿器,塑料袋,清洁液......这些他从来不管、她也不想管的物品毫无秩序地摞在一起,摇摇晃晃地以点相碰。
视线范围内没有海绵。她的记性变得很糟,根本不记得家里到底还有没有海绵了。她不得不去柜子深处翻找,谁知刚一伸手,所有以点相触的杂物都散架了,哗啦啦地向外滚出来。她一着急,用手脚猛地一挡,不知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了胳膊,划出生疼的一个血印来。
她站起来,看着脚边滚出来的满地杂物,觉得这真像自己的人生——一堆摇摇欲坠的小事,稍微一碰就全部散架,全部散架!她若伸手去救,非但挡不回去,还能割伤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死在了原地。
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这起来有一会了,她还没吃早饭没喝茶。家里连能吃的早饭和能喝的茶都没有。她想吃满口汤汁的小笼包,配浓浓的豆浆,或者一碗刚煮好的皮蛋瘦肉粥......没有。根本就没有。自己做?就算材料齐全地摆在眼前,也得花上不少功夫,也得先把眼前这一堆先清理干净。
她忽然知道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有一份时间轨迹内必须得做的事,然后——吃饭的时候坐下吃饭,吃完饭的时候起身走人,然后——无视世界,藐视一切。
可现在,那种姿态只能让她吃饭的时间没现成的饭吃,想做饭没干净的锅用,做瑜伽没干净的地毯,想喝茶没干净的茶杯和温度刚好的水......曾经的自己多么潇洒啊——简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潇洒到无能与邪恶,而助长这无能与邪恶的是她妈、学校食堂和繁华的城市。
她看着客厅里背对她打游戏的乔磊。她恨死了他。他还和从前的自己一样,过着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还有田小瑜,也是一样。他们不知道,吃饭不仅是吃饭,是包括之前的开车去超市买菜、切菜、炒菜,和之后的洗盘子、晾盘子、收盘子。就因为他们有工作,不代表剩下这一切他们不想做的就都是属于她的,谁让她没工作没收入没事做,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有时间。
她径直走向乔磊,鬼一样站在他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摘下耳机问:“醒了?睡得怎么样?哎呦卧槽......”他的游戏角色差点死了,他的注意力又不得不回去了。
她平静地说:“我感觉十分绝望。”
他的耳麦挂在脖子上,听妻子这样说怕兄弟嘲笑,立刻关了麦克风,边打游戏边问:“为什么?”
她依旧是平静的口吻:“因为我恨你,我恨这个家,我恨我自己。”
他被这句话惹得又迷惑又低落,还是得硬着头皮先把这场打完再说。
她又觉得心累,累到再多的话也不想说了,水也不想喝了,饭也没食欲吃了。她鬼一样地飘上楼去,又掀起被子钻进去了。
乔磊这两天的心情本来就差——先是昨天听他妈说了一堆不着调的话,妻子又莫名一天没起床,游戏打几场输几场——他再一听她今天刚起来就神经病似地说些不正常的话,心里更烦了。他每周忍着上五天班,好不容易盼到两天周末,就又这么给泡了。
他结束一场游戏上楼去,看见她在被子里裹着。他小声问:“baby你又睡着了?”
她本不想理他,却怕他又以她睡觉为借口直接溜掉。她吼道:“滚!”
他不满道:“你怎么一早就说话伤人?”
她不语。
他又说:“你最近总这样发莫名火,要么就情绪低落。其实也不是最近,好几个月了都,尤其一到周末,一早晨就这样。有什么事你说出来。”
她依旧不说话。
他得不到回应,也失去了耐心,觉得这纯是浪费他的周末时间。“不说算了。”他说,“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说了再说吧。我随时洗耳恭听。”说完就下楼去了。
邱依然从昨天起没喝一滴水,嗓子干得冒了烟,嘴唇也被舔得干疼,可她实在不想就这么妥协似地走下去自己烧水,再顺便收拾干净一切,就像过去两年多里的无数天一样。她的眼泪瞬间流下来了。她觉得自己不再爱这个男人了。人都说,爱一个人会愿意无条件地为他做一切。她曾千山万水地为他来到这里,照顾他,做他的支柱,那时的她是爱他的。可现在,她不再想为他做饭刷碗收拾垃圾了。
这一想,流泪一下就变成了恸哭。她在被子里压着声音,哭到一刻都停不下来。她又恨自己,她听说,孕妇情绪大起大落对孩子不好,为此她已经强逼自己压下去了好几场精神崩溃,这回她实在是控制不住了。
实在想哭的时候憋着也不好吧?她安慰自己说。苍天!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这一回,就一回!她保证!这一回之后,无论她再有多想哭也会忍住,为了肚里的孩子......她不知为什么根本不爱这个孩子。
她终于哭累了,头又沉又紧,要裂了一样。她死尸一样躺在被子里,肿着两只眼睛,又向自己肯定了一遍——她不爱她的丈夫了。
可孩子怎么办呢......
她可不是那种为了孩子的无辜,就糟践自己、勉强和不爱的人过一辈子的女人。她一只手摸摸另一只的手腕,脑袋里搜索着就近有什么利器可用。这白得透明的手腕,一条条血管的走向清晰可见,最大的一根就在这,对着这一刀割下去是什么感觉呢?她的心脏猛一收紧,她发现自己正在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
“不行!”她突然想,“在了结之前,得让他知道原因!”她要用最伤人的话告诉他。她要让他付出代价。她起身冲下楼去。他为了等她随时下来,换个了可以随时暂停的小游戏。他一听见楼上有动静就立刻停了游戏,站起来道:“起来了?”
她开门见山地用最直白的字词把胸中的话向他砸去:“你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丈夫,男人和丈夫的责任不是周末一早就坐在肮脏黑暗的家里打游戏吃垃圾食品,而是趁怀孕的老婆还没起床就把家里打扫干净,备好一锅粥当早饭,再端一杯水上去叫她起床!”
乔磊即刻就明白了问题之所在,可这在他的理解里依旧是那个老问题——老婆嫌他不主动做家务。他说:“我当时正要去问你喝不喝水、正要打扫呢。”
“‘正要’?”她讽笑道,“别当我是傻子!你的‘正要’就从来没实现过!你今天除了打游戏根本就没什么‘正要’!”
他辩解:“我发誓我今天有打扫卫生的计划!可你知道,我的习惯是起床后先放松,因为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下去。”
“就她妈的打得下去游戏!”她指着他的电脑吼道,“你以为我每每干家务的时候心情都好吗?我告诉你,我心情每天都不好!可是,我还是‘逼’着自己做完!因为我不做你绝对不会做!”
他边听边气冲冲地往厨房走,想给她倒杯水,却看到凉水杯和烧水壶里都是空的。他刚要去水龙头接,又发现水池里摞满待刷的碗盏。他想拿几只出来匀个空,却发现桌台上处处都满,洗碗机和晾碗架上也是。他站在满是食物屑的地板上,水池下面的柜子门不知何时大开着,里面的杂物滚出一地来。他只看着就受够了。
“看!”他沮丧地说,“我也不是不想烧水,可我发现,每当我正准备烧水,我就得先把水池清空,ok,这没问题;可当我正准备把水池清空,就得先解决里面的脏碗......”
“你竟然跟我说这些?”她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
“你先听我说完!”他大声说,一股气势地瞪眼要求她听着,“清理水池里的碗,ok,我也没问题;可当我正要这么做,我又发现我得先把洗碗机和晾碗架清了,这也没问题。问题是,当我正要把这两处的碗放进碗橱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橱子里都是满的!这才是我绝望的时候!”
“绝望?”邱依然冷笑,“你终于知道了我的生活!我每天都绝望地想:这世上为什么没有一个按钮,我按一下,所有要做的事就通通做完了!”
“还有地毯。”乔磊接着抱怨,“从来就没有下脚的地儿,每次我想用吸尘器清理清理,却发现我得先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移走才行......”
“你以为呢!”她说,“清理地毯就是单纯用吸尘器吸地毯?呵!别异想天开了!我告诉你,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打包的,清理地毯包括清理地毯上的每一件东西!没有人给你把前期的工作做完,让你只管挥着吸尘器吸空地毯。人的天生惰性就是喜欢在空白的地方做新的事,不愿去费力解决已有的问题!”
乔磊早不想干了,叉腰站在厨房里,和桌台那边的邱依然怒颜相向。他说:“baby不是我说你,我觉得家里总这么乱,最根本原因在于你的家务系统有问题,否则完全可以不这样的!”
邱依然听老公又一次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来了,不服气地吼道:“那你来做啊!你整天说这不行那不行,却从来懒得动手改变!”
“我当然想过改变!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改变系统是个大工程,需要两个人坐下来共同商议,筹划出一个都举手赞成的方案来。”
“我没意见,全权交给你怎么样?我发誓!不管你怎么做我都双手赞成怎么样?只要你动手做!”
“baby我说了,这是个大工程,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一周工作五天,而你天天在家,新的系统实行起来我还是要依靠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生活好像处处都是死路。
邱依然无语地摇头叹气:“你也先别说什么改变系统的大事,你要是随手把一些小事做了,家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你说,你捡过地上的一张纸么?你吃完麦片立刻就刷过碗么?你打开的塑料纸为什么不直接扔进垃圾箱,就随手往桌上一放?地上有东西挡路你搬走过没有?我注意观察过你的!你宁可抬脚跨过去,也不弯腰解决它。”
“挡路的东西我会以为是你故意放那有用的,毕竟这个家是你在打扫。”
“我在打扫?”她轻笑一声,“你果然把我当成管吃管住的老妈子了!”
“我没有!我的意思是,一个家是夫妻两人共同经营的,各司其责,就像管理一个公司一样。”
“所以这里面没有什么感情对吧?”她反问,“大家把自己该做的做完就是了,对吧?”
“当然有感情!你别鸡蛋里挑骨头!那是个比喻。”
她觉得他句句都是狡辩,替自己开脱。她恨得咬牙切齿。而他,本来就心情不好,自己的意思还总被她故意歪曲。他这下不得不得把话说直白了:“baby,咱公平点说,你看看这个家,乱的东西多数是你的,这过量的盘子碗是你买的,那些读不完的书是你买的,各种杂志是你订的,当然,地上有些衣服和鞋子是我的,也有你的。”
邱依然听了这气得发抖:“那门口那大包呢!我给你放储藏室多少回了!为什么再回来就又堵着楼梯了!还有你的鞋,每次换完为什么不放在鞋架上!”
“你的也不在!你再看看,家里东西最乱的就是客厅,你这一墙箱子,一堆包装纸.....”
“你怪这些?你怪这些?”她伤心地伸胳膊指着,“你不是不知道我做这个是为了给家里多一份收入,减轻你的负担吧?”
“我当然知道!我也很感激你这么做。可就事论事,这也造成了家里很乱。我几次提醒你,你说你很快就收拾,到现在我也没看见任何变化。”
“你还说我?”她掷地有声地质问,“你自己呢!你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做过!”
“我什么事答应了没做!”
“你自己去看!”她处处指着,“你的键盘旁边,你天天‘打游戏’的键盘旁边,那个螺丝刀和螺丝钉,你早就说抽空拧上,至今做了没?电视柜的门你说修,修了没?院子里你捡来的破沙发,你早答应我说扔出去,为什么现在还在那里?噢!”她一转身,从凌乱的餐桌上抓起一把信,“这些信,放这几个月了?我几次提醒你看了分类!看了分类!重要的不要的,分类!你何时做过?噢!”她突然又想起什么来,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脸,“你等着!你等着!我给你看个大的!”
她两三步冲上楼去,在次卧角落的一摞整理箱里搬起一只,因为用劲过猛差点闪了腰。她顾不得,搬着这么沉一只箱子撒腿就往楼下跑。箱子挡住看路的视线,她心急如焚地只顾凭感觉往下冲,再一次地在楼梯口把一只脚套进了乔磊工地包的提手里,被狠狠绊了一下,可不料这次另一只脚偏巧踩在乔磊一只横躺的运动鞋上,她极不稳定地摇晃几下,连人带箱子“啪其”一声摔栽在地上。
乔磊闻声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自己站起来了,她把摔了一地的信件杂物胡乱抓起几个来给他看:“这些......这些!”她恨恨地说,“这还都是你在纽约的时候收到的!你为什么不在搬家之前处理掉,要千里迢迢地搬到这里来!你究竟有没有脑子?正常人不都是在搬家前分类处理掉没用的东西么!好!就算你搬过来了,我刚来的时候给你放在一堆,让你分类处理,多久了!我提醒过你多少遍了!你有时间打游戏却没时间整理这些?”
“你不是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我刚来这里心情抑郁,我爷爷和外婆相继去世,家里生意赔本,我工签没抽到......”
“那又怎么样!”她疯了一样地吼,“跟你整理这些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心情!”他震怒了,声音像洪钟一样,空气都跟着震颤。
“我也没有心情!”她竭尽全力压过他的声音和气势,“我都没有心情活了你知道吗!刚刚在楼上的时候我已经想到自杀了你知道吗!每天的心情都不好,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狂喊这两句让她一阵头晕目眩,浑身剧烈发抖,两腿又酸又沉,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站不住了。可她又想起一件事来,突然弯腰在箱子里翻着:“还有!还有!你说的那篇关于皮肤过敏的文章呢?你那天说回来就找出来给我看,你找过吗!对我这么重要的文章你找......”
乔磊忽然大喊:“baby你出血了!”
邱依然低头一看,几滴浓红色的鲜血正顺着她短裙下的两只白腿往下流,腿上已经有四五道长长的划痕了,脚边的地毯上有几团鲜红的血点子,她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乔磊慌张地问:“你什么感觉?疼不疼?”
她茫然地摇头。
“我查查。”他声音发抖着说,说着就坐到电脑前了。
“你查什么?”她问。
“我查查孕期出血是什么情况。”
她懵懵地说:“我们是不是要直接去医院?”
他已经找到篇关于孕期出血的文章,大声念着:“有时怀孕出一点血是正常的......分辨的方法是:若24小时的血流量没超过一张护垫,应属孕期正常范围,孩子多相安无事;若24小时血流量超过一张护垫但没超过一张卫生巾,要跟自己的妇产医生打电话说明情况,遵从医嘱;若24小时血流量超过一张卫生巾,要直接去急诊挂号。”
血不停地顺着邱依然的腿往下流,她哇哇地哭着说:“baby你得送我去急诊......”
两人慌乱地换了衣服出门。乔磊一紧张又忘带了几样东西,开出半路又回家拿。半个多小时后,两人才在镇上的小急诊挂了号。谁知这周天下午看急诊的人奇多,又偏赶上附近段的高速公路出了场车祸,三车追尾,五个人被鲜血淋淋地抬进来,医生护士人手不够,他俩挂完号后在门厅干坐了三个多小时才让进去。
“没有心跳。”一个中年女护士盯着B超机说,“按照你最后一次的例假时间,这应该是第十一周了,可长度才八周大。”
乔磊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如白纸地盯着B超机,那个晃晃悠悠的黑白屏幕上,妻子扇形的子宫里,一个黑乎乎的、没了心跳的生命——他的骨血——就像两只接在一起的虾。这模糊不清的滑稽形状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十分恐怖。
邱依然手脚冰凉地躺在一块白布上,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几个小时前,她还觉得自己不爱这个孩子,可当她得知,他或者她,已经没有生的可能性了,她突然觉得心如刀割。她哭着问:“孩子......是已经死了吗?”
护士并不敢用“死”这个字,只说:“像我刚才说的,我看不到心跳。都八周了。有些五周大就能看到心跳。我憎恨告诉你这个,不过,是的。”
邱依然的出院单子上写着“自然流产”。
“自然?”她坐在病床上质问医生,“我跟你们说了,我来之前摔了一跤。”
乔磊站在旁边一脸自责。
那个敦实的中年男医生笃定地站在她面前,耐心解释道:“我们考虑过这个因素,但认为这并不是导致流产的原因。你也陈述说,你从大约一周前开始就不再有孕吐等妊娠反应,并伴有越来越严重的腰疼腿软和极少量出血,我们认为这些已经是自然流产的足够迹象,也就是说,这次怀孕从那时起就有了问题。你今天摔的这跤跟流产并没有太大关系。”
她越听越觉得视线模糊、四肢瘫软。她突然崩溃大哭:“但是听着!我摔了非常重的一跤!在那之前我很好......只是有点累......其他的都很好......你们为什么要下这个结论......”她可怕的哭嚎震惊了急诊区的所有人,几个医生护士闻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按住她的肩,一个劲地问:“你还好吧?你还好吧?”
乔磊也赶紧握住妻子的手,不停地说:“baby你冷静,你冷静......”
“听着......听着......”邱依然积蓄点力气往前坐了坐,抬头直视着医生,伸手比划着,“我是下楼梯的时候踩在一个包的提手里......我当时抱着一个很大整理箱,这么大.....”
医生道:“这些你已经很详细地描述过了。”
“但是听着!我是这样摔趴下的,你想,我踩在一只十分不稳的鞋上,这样向下摔了肚子,肚子还被箱子口划了一下,我大约记得,因为肚子上的皮肤还有点疼,是那种被划了一下的疼.......”她一直在哇啦哇啦地说,这些语法混乱、单词错误的英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医生抱着两只胳膊,面无表情地等她说完。医生后面站着的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试图从她不多的几个发音清晰的单词里猜出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她的语气逐渐逐渐弱下去了,话题也早偏了:“......我家门口那一块总是很乱,我总是很忙,没有时间整理,我老公那个大包永远在那.......”这一场自言自语般的讲述终于结束了。
“你说完了吗?”医生问。
她目光呆滞地低头看着床单,点点头。
医生道:“OK,请冷静下来,现在听我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为你的失去感到难过。可是,你听我说,自然流产是很正常的现象,也很常见,你不需要担心害怕。原因是,当两个细胞要结合成一个细胞,总有不合适、不匹配、不成功的概率,我得告诉你,这个概率不低。另外,你的孕期已经十一周,而胎儿大小才八周,这说明心跳减慢和消失多半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我们认为,即使你没有摔跤,自然流产也迟早会发生,因为受精卵本身的质量没达到继续生长的标准。”
她耷拉着脑袋,目光空洞地听着,身体因为抽泣还在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她曾以为,自己有一天可以轻易而举地管控一家几千人的上市公司,可现在,她连自己在公众场所的情绪都管控不了。在这些人眼里,她一定像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吧?连她自己都这样觉得。要是再闹,会不会被扎一管镇静剂呢?
半夜一点了。乔磊已经睡下了。整栋房子里回荡着他震天的鼾声。是回家后邱依然坚持要他先睡的,因为他明天还要上班。
整栋房子都黑了,除了一楼卫生间的门缝里透着一条橙黄色的光。邱依然坐在马桶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她咬牙忍受着剧烈的腰疼腿软,忍受着小腹翻江倒海、撕心裂肺的阵痛,让身体把肚子里死去的生命排出来。
差不多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她感觉血已经流干了,腿早坐麻了,衣服也被汗浸透了。她僵直地扶墙站起来,往后一看,一池浓浓的深红色血水和紫黑色血块,仿佛一个尸骨未寒的血案现场,连空气里都是血的腥气。她觉得是自己杀死了这个孩子。
她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仔细地观察自己——一个瘦脱相的自己。她觉自己不再像自己,而像另一个女人。谁呢?李翠萍?不像;哪个女明星么?也不像。这又油又乱的蓬头发,这脏兮兮的脸,这被汗浸透的藕色衬衫......
她突然想起来了.......镜子里的自己......分明是她家巷口那个发疯的女人!她秉持着这个念头再仔细一看,竟越看越像。
她觉得毛骨悚然——原来,她幼年时频频撞见的,是未来的自己。
邱依然第二天早晨是被冻醒的。她发现自己穿着昨天出门的衣服蜷腿侧躺在客厅的地毯上,面朝后院半开的百叶窗帘。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样睡去的了。
她手脚冰凉,脖子僵硬,身体依旧虚弱却感觉轻了不少。
灰墙之上的天空艳阳高照,像是快要中午的样子。后院那只黑色的破沙发不见了。电脑键盘旁的螺丝钉没有了,螺丝刀转移去了电视柜前面的地毯上,电视柜的门也不歪了。她从楼上搬下来的整理箱被扶正了,周围散落的信件和杂志,连同餐桌上的信件和茶几周围的杂志都一起被放了进去,大有下班回来一同处理之势。
她侧着脸僵直地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整理箱。曾经,她不是没想过替他一封一封地撕开处理,她知道哪些内容重要,哪些是信用卡广告。可她是尊重夫妻间隐私的人,觉得这样不道德,还便宜了他,这本该是他自己要做的事,别以为只要拖着就会自动消失。
可她此刻就想让这些立刻消失,管他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更好——毁了他的重要信件,反而对他是个惩罚和教训,谁让他早不自己看!再说,几年不看都没死人的信应该没那么重要吧?
她挣扎着爬起来,把箱子拖到碎纸机旁,拿起一封信就往嵌着钢刀的缝隙里塞。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这碎尸万段的噪音!一封,两封,三封,四封......她既不看信封,也不看内容,通通塞进碎纸机里。“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胜利的、结束的、干净利落的噪音让她有种复仇的快乐。她扬起嘴角满足地笑着。夫妻间隐私?她又没拆开看;不能动他人东西?谁让他不做自己该做的事?活该!
一个小时后,几百封新新旧旧的信全部变成了垃圾箱里的碎纸片,可生活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
孩子没了,又没了停滞的理由。邱依然发现,她不仅从前没有的依旧没有,这下连本能的东西都失败了。
她在地毯上蜷着身子又哭起来了。这下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哭了,不用为另一个生命负责,哭瞎了自己的眼睛也不要紧。她此刻必须得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最后一场,她发誓,哭完之后她一定奋发前进。
其实还没等哭完她就已经等不及开始想了——申请学校?不知还有没有明秋入学的学校,申请日期还没有截止呢?她绝不想再坐等一年。不管什么学校,只要录取她,她提包就走,不管去哪。
还是......趁着年轻先把孩子生了?可她现在知道了,怀孕这事几率不定,得看命,人生绝不能拴在这上。网络漫画还继续不继续画呢?不然回头去找Wendy,把那个靠骗人赚钱的品牌发展回国去?或者和田小瑜合伙,按照需求做海外代购?
人生又得重新决定,她再一次陷入希望与恐慌交替的无边黑暗——到底是先要学历,先要孩子,还是先要钱?
或许,干脆回国去,托人送礼地找份好工作,再逼迫乔磊也跟着回去安家?
或许,就这样在美国做个相夫教子的贤惠主妇也没有什么过错......
她又开始头晕,出虚汗,心跳加快,失去力气......
“stop.....stop......”她一边深呼吸一边对自己说,“不急......不急.....没事......没事......”
忽然,她在一堆可能性里想起了白若宇。
所有身体的不适瞬间消失,除了心脏比之前跳得更快,不过是另一样的心跳,她并不陌生。“或许......”她想,“在做任何决定前,先去一趟洛杉矶......或许......”
她总是抱怨这荒凉的美国小镇与世隔绝,可她从来没像此时此刻这样爱着这里的与世隔绝。嘘......没有第二个人在场,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除了天上的神明和家里可能存在的鬼。她在这绝对的安静里瞪大眼睛,她看到一种卑鄙与清澈并存的希望。她的心跳快到让她喘不上一口整气来......
或许......她的人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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