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香水的女孩

13 十三


洛杉矶的一月有许多阴天,天空每天都是无力的苍灰白。周日天才刚亮,白若宇已经洗完澡准备出门了。他穿好衣服,抓抓头发,刚要喷点cologne,又作罢了。
    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仰起脸来左看看、右看看,仔细打量自己愈加成熟的脸和颇具健身成果的身材。从前,他总是埋怨自己在感情方面不够自信、太过被动,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被两个女人同时喜欢着。
    他对自己昨晚的行为并不后悔,却对自己此刻的决定十分犹豫:“要不要再见邱依然一面呢?”按理说昨晚的事.....再见面一定会尴尬,说不定这辈子都完了......可若不往严重里想,解释的理由也有的找。他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管发生了什么,有朋自远方来,至少地主之谊总得尽到最后。
    邱依然也想得差不多。果然,两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天亮了再见面,就像头一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带她去的这家机场北边的早餐厅早晨六点就开门,店面虽小生意却火爆。这才七点半,他俩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才分到桌子。
    这张白圆桌正冲店门,落地玻璃窗外是个十米见方的后院,围着又高又厚的木篱笆,把城市脏乱的后巷遮挡住了。这后院也并有没让人进的意思,为了创造点视觉美感,种了廉价却好看的草—深红色的狼尾草,又叫喷泉草,细长的草叶在下面四面展开,像个基座,中间竖起几根半人高的弯弯大穗子。还有下黄上绿的墨西哥羽毛草,也是一团一簇地连成片。阴天在园子上空盖一层轻薄的雾霭。这些根根轻若羽毛的草如烟似雾地蔓延交融在一起,随着晨风摇弋。
    荒烟蔓草,邱依然在心里说。她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荒烟蔓草”。对面这个人,她上回最后一次见他是十八岁,而今年她二十八了——太晚了!十年,一个曾经用心播种的花园还没来得及嗅到是什么香气,就已经变成了一园的荒烟蔓草。
    他喝着黑咖啡,她喝着红茶。他今天穿件黑衬衫,一直胆大妄为又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昨晚电话那边的女人是她吗?先发给他一个旅馆门号,在他不敢相信地回复一个问号去确认之后,她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白若宇,”他还没说话她就抢着说,“其实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只有想着你才能睡着......”那有点轻佻的挑逗,那极具诱惑力与说服力的声音,那恰到好处的时间和气氛。
    是她吗?
    上饭了。他点了两个迷你牛肉汉堡,顶端浇下半生的鸡蛋,她的是洒着糖粉和莓类的比利时华夫饼。
    她从包里拿出周记本来,翻到《依然的一天》,轻轻地摆在他的手边。他刚咬下一口汉堡,这下立刻放回盘里。“哦!”他笑道,“这个就是吧?”
    “嗳。”她礼貌地笑一下,赶快拿起刀叉,低头去切华夫饼。
    他在膝头的餐巾纸上抹抹手指。她好奇又胆怯地抬眼看着。他长白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本子一角。这并不是让她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先看到自己歪歪扭扭的红字,红着脸、好奇地浏览正文。
    “......谁说女生就得喜欢红色、粉色、橙色和紫色,我偏就喜欢鲜艳而炽烈的柠檬黄。柠檬黄太纯太亮,美到不可以掺杂其他颜色。我注意到柠檬黄的铅笔最容易抹脏,所以画了其他颜色就不能再在上面涂柠檬黄色,要涂必须先涂柠檬黄再涂其他颜色......”
    他在心里哑然失笑,亏自己还打个100,还“叙事连贯,思路清晰”,这些语言幼稚、态度糊弄的句子简直一点逻辑都没有。
    “......我妈今天做的凉拌苦瓜全都让我吃了。我喜欢吃苦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说我很怪,她说我以后一定会走上一条吃苦的人生路。我认为吃苦也没什么不好,苦也是人生的一种滋味,吃过苦的人可以藐视其他一切味道......”
    他开始发觉,这每一个句子都熟悉,就好像早就刻在了脑子里,现在只是随着眼睛的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亮起来。
    “.......我将来理想的定居地点是有大块礁石的海边。那地方有阴霾的天,低低的云,寂静的海,海边的城市是一片没在花海里的白房子,路上处处都是香气极浓的黄色罗兰......”
    白若宇的心跳已经快到不能自抑。他曾在花市里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黄色的罗兰,在买公寓的时候直奔带礁岩的海边,嗜甜如命的他那年突然爱上了苦瓜,现在只喝最浓的黑咖啡......他确实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一切似乎都跟她有关,没想到这下竟毫无准备地看到了证据。
    记忆牵着记忆。他忽然想起来了——就在批改这篇周记前后,他右后方那个座位又空了两天。他再也受不住牵肠挂肚造成的内心煎熬,借着向班主任汇报卫生的机会,主动问起了邱依然同学频繁请假的原因......
    记忆一时汹涌地浮现,连带着当时的心跳。他忽然动情地想,如果......她昨天没有拿错本子,他在海边就读到了这些文字,就想起了这一切,那昨晚的他还会不会在停车场接到电话后就毅然决然地驾车而去?
    What if.....
    他猛然发现,十年都过去了,自己还在一次又一次得中她的蛊。
    他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入口目送她离开,客气地嘱咐她到家一定发短信来。他此刻只有一个念想:反正已经亲眼看她踏上了回家的路,再往后,她的死活便与他无关。周围这些都是他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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