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神戮

第三十章:刃


魔王似也说不出什么话了,他斜绰着长戟,遥遥指着戮:“你们,齐上无妨!”
    “……你们不要来。”戮只是对身后的神族军队说了那样一句话,那瞬间压抑而席卷的气势得令人不得不去服从她的话,她的话,在战场上总能令人安心,又像是一个默默抗下所有伤痛的人,将所有危险都集中在了身上。
    本是沉默寡言,却突然让身后原本对神王突然换了神族战场主导者而愤愤不平的副官忽而发现,自己的所有气势,在这个平日里沉默得像是死人一样,甚至千万年都没有见到过的都未成年神祇,自己却哪怕是她实力尚比自己低时,心中虽是对她有所隔阂,却每每想对她挑刺一般斥责的时候,话语在看着她眼眸被生生地从嘴边咽下,好像突然就被那人压住了气势,所说的一切代表不了任何东西。
    “是否……要去请来‘凌’?”副官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小心地看着眼前那个甚至比他身材甚至都娇小了些的年少的戮,他忽然不想让戮去涉险。他在戮肃穆地持剑,无声地与魔王对峙时,忽地想起,戮不过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神族罢了,一个十六翼的神祇,更是一个诞生仅仅八十年的神祇,但却要让她独自面对魔族之王。自己却在后面看着,同那些无关痛痒的魔族士兵战斗。
    他忽然感到背后那六对雄伟的白色羽翼,在那八对比他的羽翼还要小些的,似是染了鲜血才红得再也洗不清的暗红色羽翼前,竟是如此渺小。就连他自己,在那道身影在天际被诸神诸魔陨落而染红的血色洒下的血色光辉下,拉起的一道长长的如同影布一般的暗影下,都显得渺小得几乎令他感到不敢置信和颤抖。
    他仿佛感到背后的羽翼就要脱体而去,却又似乎感到这羽翼根本没有资格属于他。
    自己无意间却又所以然地让一个未成年的神族,却对抗一个万魔之王;想当然地将自己本该分担的责任,用“在其位谋其职”的理由自我安慰地理所应当地将所有责任与罪过,全部让这对并不宽阔,甚至是略微单薄和削瘦的肩膀去担起。
    她却只是默默地担着,然后在他忽而愧疚起来的时候,对他摇摇头,默默地走开。至始至终,一句话未说,却是一点抱怨也无。
    又或者说,他还害怕着那仿佛毫无理由可言的安全感突然逝去。仔细一想,他甚至感到了嘲讽和可笑——就像突然回到了儿时,所有责任都不必自己来担,仿佛那些大人们能够为自己顶起一片天地,并且永远不会塌下,直到成年后,那些本该让自己来担的责任才会落到自己身上。而在她身旁,哪怕是自己未曾注意到,却发现,自己好像又可以回归到儿时无忧无虑一样,什么责任都不必担。
    她永远都不会表露出来承受不住,她只是承受而已。这就是他感到嘲讽可笑甚至是疯狂的地方——她,分明只是一个未成年的神族,哪怕她有妖孽的天资和如今几乎超越了大多数神族的力量,但她仍旧是一个未成年的神族。
    他都感到自己很无耻,无耻地让年少的戮承担着根本不属于她的责任,却还自我安慰般地说着荒谬的理由,理所应当地自己仿佛从来都没有成长过的年少轻狂。
    “‘凌’殿下……他需要镇守‘失落之地’。”戮言语中毫无波澜,却仿佛在古井无波下是万涛汹涌,“不可以。‘失落之地’,不容有失。”
    “但……”
    “你,离开。”
    相同的言语,穿越千万年。这句话,戮又是这样对着试图分担的奈何这样说道。
    她不愠不火,却是带着不容置疑地让那些试图为她分担伤害的人离去。
    她一样去试图保护着身后的人,不同的是,千万年后,她懂得了取舍,懂得了残忍。残忍对她来说,理解并实行,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这就像是一种天赋;却对她来说,残忍就是她要么根本不在乎,唯独是他人认为对自己的“残忍”,要么就是她自己永不愿意看到的、如同一把尖刀戳在她像是冰棱一样的心上,仿佛就要将那颗心戳开,将里面最珍贵的那团火毫不犹豫地浇灭。
    她懂得了,要保护更大的东西,就必须残忍地将小的事物弃之若履,并且,绝不可有“能不牺牲便不牺牲”的想法,她也未曾有这种想法。所有事,都是不成功,便成仁,但她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成功,哪怕在事后成功想来也许不必牺牲,却也只是在成功后的他人随意一说,对她来说,万无一失是成功的保障。
    不变的是,千万年前,千万年后,她一样对自己残忍。千万年前,她用最残忍的方式训练着自己,让自己短短数十年、数百年,拥有其他神祇数千数万乃至数百万年的战斗经验;千万年后,她将自己的思念用心中淌着的鲜血默默淹没,用对自己来说最残忍的方法永远断去不断去思虑的牵绊,设下了对她来说最残忍的死局,走了一条对她来说最残忍的路。一次次的残忍像是世上最锋锐的刀锋,一次次地将她划得遍体鳞伤。她却必须带着淡然的神情,无视透体而过的痛苦,走着最坚定的步伐,向着黑暗最深处走去,身影埋没在天际微红的黑暗。
    终不是向着光。但她将后背交给了光,将信任交给了光。她坚决并明确地相信,当初晗撒满天地,黑暗中的悲伤与人一定会被遗忘,如此,便对她来说,就好了。
    不要有人惦记着她,不要有人思忆着她,更不要有人为她而在谈笑风生中突然地沉默。
    还是那战场,一声开战,两军瞬动,随即是金戈铁马与金铁交鸣,戎装代了那翩翩的长袍,梦中的杀声满天仿佛在此化作了被扩大了无数倍的震荡,震得犹如灵魂都在赫赫发响。
    戮与魔王身影瞬动,那已是神祇之间的战斗,随处可见的是规则碰撞,羽翼与衣袍交织,漫天的飞羽掩去了飞溅的鲜血,眼中燃烧的仿佛是血色的火焰却是越发凶戾,就像是灵魂最深处的不屈与凶性。咬牙中清晰可见相似的尖牙,仿佛随着刀光剑影中更加的散发着凶狠的利光,衣袍与羽翼在鲜血如红雨般飘洒中越发的鲜红欲滴。
    人与人之间,神与魔之间的战斗,最大的区别就是,人间的战斗都在空间之中,哪怕是弃天帝借助神魔元胎下凡,亦是仍不到神祇的境界,只是用了那时已是四对羽翼时,三成的力量,也就是半神的境界。即使挥手毁了一大片神州,却对空间影响并不很大。
    而神与魔之间的战斗,已不是仅仅瞬移可说的了。刹时,空间内外皆是刀光剑影,那冷厉仿佛回眸一抹眼底如暴风雪般凛冽,却又一瞬仿佛是暴风雪戛然而止般,一片白雪缓缓飘落——快得超过时间的戟尖与剑锋,又是瞬间仿佛停滞在时间长河,又被缓缓冲垮的残影,所飞溅出的鲜血像是漫天血雨地落到地上,猛然开出一片的曼珠沙华。
    “咳!”伸展的羽翼伴随着瞬行的身姿急速后退,嘴角是一抹宛若唐女眉心鲜红欲滴落梅妆般,却又仿佛三途河畔迷离不去的亡魂的曼陀罗般,还有那背后八对羽翼如剔羽而微扬的刀刃般的翼角上,缓缓滑落的一滴血。鲜红的戎服此时仿佛才发挥着它的作用,缓缓地掩盖了身上被划得道道伤痕,那白色中衣被血色染红,然后与那戎服的红融为一体,伤口亦是落着点点唯独曼珠沙华才有的凄美的红,将一身的伤痕不着痕迹地掩去,鲜血顺着手腕无声地滴落,滑落到被长戟硬生生打落了半截的断剑上,宛若一条血管般蜿蜒的鲜血,停滞在在参差不齐的断口前,又顺着那断崖般的痕,渗入了断口处那阴影中,不见了踪迹。
    魔王没有来追,他看着节节败退的魔族,他猛然举起手中长戟,一戟劈下。
    天崩地裂,空间破碎。
    无数神族将士,一瞬陨落。
    魔王确实是枭雄,这无可否认。他清楚地知道戮是不被一些神族认可的,这些神族的数量甚至不少,只是迫于神王而从未说出。临场更替战场主导者,早已让那部分神族感到不满,若是戮铩羽而归,使得这场战争折戟沉沙,第一次让神族饮败……那么那部分神族就能够一跃而起,对此发表反对,神王也绝对无话可说。
    不必把多余的力气花在不必要的事上,魔王已经笃定,长孤恨天在神族,绝无可能活着。若能趁机打击一下长孤恨天的自信心,那再好不过。如果就此被处死,皆大欢喜;若是逃出了神族,有可能重归了魔族,那决然是一名死神,便是更妙。
    但魔王却没有想到,自己杀戮神族,突然给了戮刺激。
    极大的刺激,对戮来说,就像是会心一击一样。
    却是突然激起了她的怒意。
    戮从来没有愤怒过,这是她最为愤怒的一次。
    战场的杀风,一瞬间停滞,仿佛梦魇,又像是时间瞬间静止般地,众人突然齐齐停下了手中动作,就像忽然收到了什么无声的指令一般,并且,这指令使得他们不得不进行。
    忽然之间,战场无风,静寂得像是默默带走一切,却又仿佛从未变过,只是永远不变,流淌着的时间长河。
    又是在如此一瞬,罡风刹时而起,轻易地将空间绞杀成碎片。
    魔王惊骇转头,看见戮双眸仿佛血染一样的红,红得带着无边的恨意与怒意,仅仅看了一眼,就如同要将人陷入其中。两行血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就像是她浑身的伤口一瞬地一同迸裂,与血泪那两滴血珠一样从衣袂滑落。
    “我!绝!不!饶!你!”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咯咯直响仿佛是诈尸时那尸体口中发出的诡异而直刺入人心底的恐惧之声,从尖锐的利牙中挤出,显得扭曲,却又有着无边的愤怒。
    戮身上原本掩去的,属于那曾经的力量,在苏醒着。
    以神的身份苏醒着。
    从后背的后颈正中如同苏醒的死者一般睁开的一只淡漠的眼,身前锁骨正中苏醒的一只同样淡漠的眼开始,戮的全身,开始向下蔓延着。在包得严实的戎装包裹下并不能看出些什么,却只见她被划开的伤口旁,衣未遮住的白皙皮肤上,缓缓睁开数只密密麻麻的眼。
    有的怨毒,有的悲伤,有的愤恨……
    就像当初在戮本体上那些真实存在的眼一样。不同的是,现在,那些眼作为铭文一般的纹路,在血色的勾勒下,缓缓从白皙到诡异苍白的皮肤上映出,在那白得刺眼的衬托下,显得尤为鲜艳——就像是那无数洁白羽翼,或是戎装下,那一抹血色一样鲜艳。
    戮的骨骼发出“咔咔”的脆响,仿佛是敲击着心中剧烈震荡的大钟,又犹如风雨欲来前的漫天的雷。
    后颈处,浮现出剑柄。
    她眼中带着怒与恨,将手伸到了后颈。
    “噗嗤——咔!”五指狠狠嵌入皮肉,像是怨恨着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又像是发泄着随时可以让自己爆发的怒意,手中抓住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剑柄,尚存温热的鲜血里透出的是最刺骨的森寒。随着一声破体而出的闷响,脊骨剑身被拉动的一响像是在声声闷雷中,发出的第一声惊雷,随即,伴随着仿佛是暴冲而出,又犹如血雨落花的鲜红一同而出的,是随着那声惊天之雷齐下的血色闪电,那鲜红落下,仿佛是即将而下的倾盆大雨。
    戮眼中的怒与恨,似乎一瞬间化作最冷漠的淡然。魔王看着那双眼,忽然之间,一股极度的危险感漫上心头。他瞳孔一缩,陡然抬起戟杆,却是忽然听到了一声,仿佛还在刚才回荡在戮身上的闷响。他微微下垂的戟杆,挡不住他看着那抽出的血色的、剑身极度扭曲,那剑格上的镶嵌犹如后颈处那只眼的长剑,透体而过。
    “呃!噗——”他闷哼一声,微微放大的瞳孔让他迅速地眨了眼,看清了眼前那个人遮住上半张脸而看不清眼神的冷漠的脸。他急速后退,却忍不住转头吐了一大口鲜血。
    “……退!”
    魔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退,但心中不断叫嚣着的,是他那从未失算过的直觉。他捂住几乎就要刺穿心脏的伤口,若不是戟杆,自己此时定要伤得更重,让他们手到擒来也是有可能的。可恨这长孤恨天竟学了连魔族也不敢用的拔骨成兵,竟还在极怒之下用了出来——也可恨这剑竟是诡异,仿佛流淌着诅咒一般,令自己的伤口不断出着血。
    “……退得了么?”
    戮口中,冷冷如同阴风阵阵般地幽幽说出一句话。她抬手,犹如那残月般划出一道巨大的剑气,像是放大的战镰那弯勾的刃。
    剑气扫过,无一幸存。
    “退——退!”魔王瞳孔一缩,足尖一点,破了虚空,带着所剩不多的属下离去。
    副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他问:“指挥官……我们还追么?”
    戮却低着头,散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神。忽然,一声铿锵落地的剑,戮的身形摇曳几下,长发飞散,向前倒在了地上。
    “指挥官!指挥官……”
    落入黑暗前,她听到了神族将士焦急的喊声。
    “我被……认可了么?”
    这是她落入黑暗前,最后的一丝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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