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 男人带刀

第5章


 
  他总会出其不意地背诵弗洛斯特的两句诗:林中有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于是,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风景…… 
  有一次,他突然就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带走了某位同学的一本《存在与虚无》。他离开得那么彻底,仿佛从未在我们中间生活过。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宿舍里又出现了几位新的校园诗人之后,他一脸沧桑地带着深深的疲倦回来了。从他的谈吐似乎能判断出:他去了西藏一带。 
  他多了一个习惯,就是夜晚仰望星空。他说,天空中最多的星星其实是六等星,就是那种粗看上去闪闪发亮而细看却近乎于虚无的星星。 
  他多了一句粗口:人生是个屁。来时势不可挡,却终归不会在空间里留下任何味道。 
  听说美国人的勇气号太空探测器飞行六个月登陆1.3亿公里外 
  火星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了他。在我们曾经的生活里,他曾经也像一颗遥不可及的火星,粗粝、荒凉、空气稀薄,并且充满想象。我们一直渴望接近他,却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失败。等到他可亲可近的时候,才发现他果真如此荒凉。 
  地包天 
  被大家称之为地包天的人,就是下嘴唇包住上嘴唇的人。他叫易红涛——不容易的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红,波涛汹涌的涛。我们都这么解释他的名字。 
  关于他那张地包天的嘴,流传在朋友们中间最经典的段子是这样讲的:宿舍里熄灯之后,桌上点着一根蜡烛,要他吹熄了睡觉,他先是自高向下噗地一吹,烛焰纹丝不动;接着他把蜡烛拿到嘴前,再噗地一声,还是不灭;只好把蜡烛拿到与眼睛齐平的地方,再噗地来那么一下,风由下至上涌出,烛焰应声而灭。大家讲这段子全无恶意,只是觉得有趣。那年月,谁若是没有分毫特点,才是最大的悲哀。 
  易红涛是美术系的,美术系在校园东北角,公交车约莫能开两站地。他每天骑着个小轮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只上海牌老式黑皮包,用他著名的罗圈腿踩踏着穿过整个校园。他是个极有趣的人,画得好,会弹吉他,会唱歌谱曲,还看很多书,能喝大量的酒抽大把的烟,有不少思想。追求进步的文艺青年,若是不知道他的大名,形象便会苍白许多。他和朋友们在校园里的北京包子馆吃饭,拿两根筷子击碗而歌,就会让食客们纷纷停箸倾听。老板见他挺招人进来,也因此免了他几回单。他是校园里的传奇人物,谁若说起——地包天,马上就会有人跟上下句——易红涛,反之亦然。人长得有特点了,就容易让人记住。这话一点没错。 
  毕业后,他被分到一家洗衣机厂做美工,实际上也就是画画包装纸箱的设计图。在车间里见习的时候,工人师傅看不惯他的样子,就规定他早上把成品洗衣机搬到对面,下午再搬回来,说这是为了熟悉产品工艺流程。他是先锋惯了的人物,哪里受得了这鸟气,干脆利落地辞了职,去朋友开的一家广告公司里做副总经理。两年后,女友毕了业,联系到新疆某地的某所中学里去教书。他也欣然随之前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辞职还是稀有的事,他却干了两把,打的还是追随爱情的旗号。地包天果真做事总是出人意料。 
  等他到了新疆才发现,找工作不是件容易事儿。第一年,他看了整整一年天山,从清冽的早晨一直到漫长的黄昏,他看到黑夜从地里涌出,四面合围,一直上升,把天给吞下去。第二年,他在一家幼儿园里当了“阿舅”,把孩子们调理得个个生动。在新疆,太多的景色冲上前来,根本都来不及消化,他没画几张画。第三年,他结了婚,开始过正常的家庭生活。第四年,他画了一批小画。第五年,他想想从前的同学,有的成了名,有的发了财,在大城市里意气风发着,而自己还埋没在辽阔新疆的一个小旮旯里。很快地,毕业十年了,他还在那儿待着,旧日相识都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但他是谁啊,你越觉得不可能的事越是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有翻过两本狗屁相书的人说,长成地包天那样的,是天生异相,若有贵人相助能成大器。但是,这命中注定的贵人在哪儿?你问我,我问谁去? 
  动物凶猛 
  有一段时间,兰州的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一头凶猛的动物:它的主要猎物是农民家里的耕牛。挺大的一头牛,在它的爪下却不堪一击,都是背部遭袭击,裂开碗口大的洞,然后心肝被掏尽而食。这头不知名的动物出没在永登县的连城林场一带,周围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都是它的活动范围。那些可怜的牛在报纸上几乎每天都要死掉一头,谁都遏止不住这样的噩运连续发生。 
  这样一头猛兽为我们平庸的生活平添了一种想象的欢乐。想想看,它是无法命名的,谁都没有见过它,谁都无法描述它的样子,它是不可阻挡的,它一路逼近,随时出现,准备杀死找得到的任何一头牛,它把死水一潭般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还有什么比这更刺激? 
  我很想找到这头猛兽的踪迹,那一定是相当轰动的新闻。我和我的搭档一起坐着报社的采访车向林场进发。我们想,哪怕是仅仅带回它的一根毛发,也足够了。 
  到那林场所花的时间超过了我们的预计,那天黄河水暴涨,一座桥梁受阻,七绕八绕的比原定时间多出三个小时才到达林场。天色将晚,风在林中穿行,叶片被吹得哗哗作响,想象中的猛兽不知躲在森林中的哪个角落。那一刻,我们突然觉出自己探寻猛兽之行的荒诞,怎么可能找到它呢?就算是找到了它,我们不是比牛更不堪一击? 
  林场场长接待了我们,他吃惊地听我们说明了来意。他对这头只在人们口头上传说和在牛皮上现身的猛兽也同样毫不知情,只是在一些受袭农户的家里见到那些张着一个黑洞般窟窿的牛皮,触目惊心。在林场人的经验里,这里以前最凶猛的动物不过是黑熊,但黑熊的作案手法也不至如此骇人听闻—— 一巴掌就能把一头牛拍出一个窟窿,食其心肝而去。比黑熊更大个的动物还会有什么呢? 
  林场里最新的传闻是一个农妇说她曾在林中见一物直立疾行,眼前只是一闪而过灰色的影子,她在树下捡到了几根很长的毛发,灰褐色。那毛发后来被送到动物园的专家那里进行检验,不能确定到底是何种动物,但肯定不是熊类。传说的版本越来越多:猩猩、野人、山神、 
  外星人……猛兽几乎成了一个不可知的神话。 
  那天,我们空手而归,只是带回来更多的传闻,使这头猛兽变得愈加庞大野蛮而不可知。又过了一段时间,报纸上关于它的报道慢慢少了。据说,它一直向西移动,已经到了青海的地界,它开始袭击青藏高原上形体更大的牦牛。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 
  遁入空门 
  白温柔是白文荣的绰号,三十多岁的一个糙男人,这么多年来写过诗、卖过书、办过报、还当过小 
  公务员。 
  爱过、梦过、醉过,等他醒来时,发现脸上已经胡子拉碴了,心就老了,看淡了一切,就跑到青海一个小寺庙里当了挂单和尚。他的大名早已经无人记起,朋友们的酒局上,偶尔会有人忽然说起“白温柔如何如何了”之类的话,然后迅速淹没在猜拳行令的喧嚣声中。 
  白温柔的家在榆中县的一个山村里。他老早就往城里跑,想多挣点钱,别让人老看着自己是个农民。他是个文学青年,没上过什么学,书倒是杂七杂八地看了不少。他写了很多年的诗,朋友们广为传诵的就只有一句,是他写给某女孩的——“你是我一生中惟一的床”。喝醉酒的时候,大家就要白温柔交代他和那张“床”到底上过床没有,他也只是憨憨地笑着,打死也不说。看得出,那一会儿,他眼里有一种温柔的光。 
  在兰州,他通过笔友帮助找到了一家书店打工,搬书,卖书,也看书。他在书店里住着,每天看书之余,都要盘腿于床上,打坐入定,领会佛法妙谛。他一心向佛有很多年了,手边总有那么几本佛经放着。他在精神上的追求挺高,物质生活一时也没法追求,整个形象就是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一件白衬衣,他能硬生生地穿成没有颜色。一条裤子,膝盖那里永远鼓着两个大包,一看就知道是经常蹲着。他有一条碎花布缝成的棉被,据说从来没有洗过,异味扑鼻。朋友们中间有喝酒喝醉走不成路的,背回来往那床上一放,再盖上那被子,醉汉绝对迅速醒来,于是大家都叫那花被子为“醒酒被”。不知是谁建议让白温柔洗洗被子,他总是傻笑着说:“盖习惯了,我也没觉着有啥不好啊。再说了,下次谁再醉了咋办?” 
  书店的老板有一次出车祸死了,经营状况不好,白温柔等员工被辞退。飞鸟各投林,白温柔不知怎么找到了区上的一家小报纸,去做副刊编辑。钱少,无处可去,直接睡在办公室里,床前面挡了一个柜子,算是隔出间小房子。有一天深夜,门房值班老头听见他在办公室裸身高声诵佛,一脸的无牵无挂。老头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这等神人。第二天就向领导打了报告,声称,不是他走就是我回。白温柔就这么又失去了这份工作。 
  消失了一段时间后,白温柔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告诉大家他现在在青海一家寺庙里挂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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