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症患者

叶航感觉，自己被飘浮在了一大片海水里，周围空气稀薄，他只能透过一些间隙，用力地呼吸，才能保证自己还能活下去，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海水在不停地涌动，涌动的海水，不停地灌进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的嘴巴里，使他快要窒息，他想朝岸边游去，可是岸边在哪里呢，他眼前只有那翻滚不停的海浪，海水和天空连在了一起。
    他无法抬起自己的胳膊，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此刻，他就像个木偶，只能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死神正在慢慢降临，如同空中那厚厚的、看似马上要整个地压到海面上的乌云，他也知道死亡从不曾离开过他，但谁又能真正逃得开死亡呢？
    事故来临前，汽车明显失控了。
    “哥，你在做什么？快踩刹车啊！快刹车！”
    一双苍白的手臂，向左伸过去，抓住了原本由哥哥掌握的方向盘。
    他能感觉到哥哥的手，也和他一样在发抖。
    “听我说，航，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是因为……”
    “你别说了，哥！”
    “不，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被你这样看待，我也早知道，但我还是……”
    他听到哥哥说这些话时，他流下了眼泪，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哥哥在祈求他的原谅，不管是哪件事，不管这些事到底是不是哥哥的错，哥哥都在祈求他的原谅……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眼前交织着各种混乱的画面，晓柔和哥哥抱在一起，哥哥在他面前坦然而笑的模样，还有那个被哥哥搞大肚子的女人，抹着眼泪，在他面前低声祈求的模样……
    车子越发失控地在车道上扭来扭去。
    哥哥大声叫他放手。
    但他没有放手，不知为何，他那时，整个人都像是被某种疯狂的情绪所控制了。
    海水扑地一声，把快要昏睡过去的叶航，一下子给浇醒了。
    在苏醒的一刹那，他清晰地看到，把在方向盘上的那双苍白的手臂，是他的。
    哥……他忏悔般地发出一声哀嚎，涌出的眼泪，消失进了海水里。
    突然的，哥哥的影像在海的对面缓缓地升起。
    “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的确是哥哥！他奋力地朝哥哥游了过去，真是神奇，他现在的身体又充满了活力。
    “不，航，你不要动，听我说，你不要乱动，你要坚持住，你放心，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救你的，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可是，哥，你在流血，你身上到处是血，你都是因为我，才会伤成这样的，我要救你出去，可是，我的腿被卡住了，动不了，哥，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你救出去？”
    “嘘……嘘……”哥哥要叶航别说话，让他保存体力，可是叶航无法就这样看着哥哥死去。
    “救命！救救我们！谁能来救救我们！”
    叶航费力地伸出他仅能活动的一只手，用力地敲打窗户，可是周围一片寂静，眼前只有森林，和缠绕在漆黑的枝叶间不断从车尾处飘扬起来的阵阵黑烟，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救他们，他们正处于最荒凉的一段山路上。
    叶航又回到了海面上。
    “航，不要怕，我很好，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你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从小就身强体壮，不管被扔到哪儿都能活得很好的类型，所以，你真的不用为我操心那么多，你更不用，为了我的死，而这么难过，要知道，我真的是很庆幸，最后自己能用这样一种方式向你赎罪，航，对不起，明知道你那么喜欢晓柔，哥哥却……”
    “不！哥哥，你不要说了，要是早知道你也喜欢晓柔，我就……”
    “你就把她让给我了，是吗？”哥哥微笑了起来，他跨过海水，张开双臂，把叶航从海水里捞了出来，“小傻瓜，我就是知道你会这么做，所以才觉得更心痛更难过啊……”哥哥说完后，就抱着叶航，向空中飞去。
    叶航再一次从梦中醒来。
    他的身边已没有海水，没有沙滩，更没有那个把他从茫茫大海里解救出来的、已经变身成为天使的哥哥。
    哥哥在车子即将撞上山墙的那一刹那，把叶航紧紧地护在了怀里，他用自己的支离破碎，换来了叶航的完整。
    哥哥死了，他的的确确已经死了，而且，他是为了救叶航才死的，当叶航终于彻底地领悟了这件事之后，他用双手蒙住了脸，他泪流满面。
    等叶航感觉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后，他起床，擦干眼泪，穿上拖鞋，来到门口。
    他打开了房间门，看到客厅里，晓柔正背对着他，坐在餐桌旁。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旁边走道里点着的一盏小射灯，在晓柔的身边投下了一丝淡薄的光影，她的身形在黑暗的包围下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娇小、无助、可怜。
    晓柔真的好可怜。
    不管她以前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顺从的女孩子，她在叶航的眼中，却始终像个大姐姐，大概是因为她对叶航的照顾总是太过周到和体贴了吧，让叶航忽视了，其实她也是一个需要别人来关心她和照顾她的人，现在，她看起来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两样，她孤独，寂寞，极需要被人怜爱和关怀，而我呢？叶航扪心自问，自己一向以来都只知道在晓柔的身上索取而已，索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却对她真正想要的置之罔闻。
    他爱她吗？
    这些年来，他有真正地爱过她吗？还是他，只是一直在享受着晓柔给予他的爱而已？
    叶航举步，缓缓地向晓柔走了过去。
    他从身后抱住了晓柔，并亲吻她的头顶，他希望能借由这种方式，向晓柔表达他对她的歉意。
    晓柔过了好久才拿起手，握住了叶航圈住她脖子的手臂，接着，又过了很久，她才微微扭动脖子，转过头来看着叶航。
    “航……你不生我的气了？”她楚楚可怜地问，声音透着沙哑，她一定已经哭过很久了，否则不会是这样的声音。
    叶航无声地摇头。
    “不……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怪我，对不起，晓柔，早知道我就对你好一点了……”
    晓柔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仿佛有一缕希望，被叶航在她心头点燃。
    “哦，航，太好了，你终于不再生我的气了！”她又哭又笑地说：“天知道，我有多害怕看到你生气啊，每次你一不理我，我就像天要蹋下来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晓柔，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叶航一遍遍地道着歉，又一遍遍地亲吻晓柔的头顶。
    晓柔要叶航到他面前来。
    然后她用双手捧住叶航的脸，并向他俯下身去，叶航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没多久，他就感受到晓柔那张充满了温情的嘴唇向他印了下来……叶航把晓柔从轮椅里抱起来，进入房间后，他再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从开始到现在，他俩的嘴唇仍紧紧地粘在一起、没有分开，而且现在是变得更激烈更缠绵了，叶航将手、轻轻地抚向了晓柔那颤抖不止的身体……
    不知不觉，叶航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正在公路上奔跑，从他的左边，经过了一个篷篷头女生。
    “嘿！”他马上停下了脚步，“你好！好久不见！”
    篷篷头女生转过头来看着他。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公路上飘着细细的薄雾。
    叶航笑着说：“怎么回事？不认识我了？咱们之前，在酒吧，不是见过几次面了吗，我还去过你家，还和你，和你——”
    女孩的眼神，依旧一片淡漠。
    叶航正觉得奇怪的时候，突然有人走过来，把女孩拉走了。叶航定睛一看，那个人，居然是庄思情。
    “嘿！庄思情，你怎么也在这里？”
    但庄思情同样也是冷冷地瞪着他，不说话，没过一会儿，从庄思情的身后，又走出来一个女孩。
    “陶梦青？”这下叶航是差点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怎么回事？怎么连你也来了？你和庄思情认识的？不会吧？”叶航竟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这实在是太荒唐了，难怪是梦啊……但他没笑多久，笑容就僵住了，因为，从马路的另一头，又有人出现了，这回是一男一女。
    “萤萤？”
    叶航的心脏，似被重重地一击。
    他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见了柯萤萤。她看起来好像没以前精神了，脸色苍白不说，眼底还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人也消瘦了不少，牛仔裤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叶航心疼不已。
    “萤萤，你最近还好吗？有好好吃饭吗？工作还是很忙吗？平常有没有出去哪里散散心，对了，你现在……”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叶航又看向了站在萤萤身边的那个男人，那个原本自称是萤萤的哥哥，但一直到现在，叶航都还没搞清楚他真实身份的人。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他已经彻底地失去了他们，是他，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嘿，你好，好……”
    叶航正准备向萤萤哥哥伸出手时，有人在他背后大吼了一声：“叶航，快回来！不要理他们！”
    叶航吓了一跳，转头望过去时，他看见晓柔正拿着一根绳子奋力地向他跑来，跑近后，晓柔竟把绳子勒向了他的脖子……
    叶航大叫着从梦中醒来，他抱着自己的脖子，拼命地喘气。
    床头柜上的台灯是亮着的，而——
    他身边的晓柔已经不见了。
    叶航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就跳下床，跑了出去。
    “晓柔！晓柔你在哪里？！”
    当他跑到客厅的时候，他看见坐在餐桌旁的晓柔正拿起一个药瓶往嘴里倒去。
    “晓柔，你在吃什么？！”
    他大叫着扑过去，但晓柔已经把手中的药瓶往远处轻轻地一丢，叶航转身想去拿，却被晓柔拉住了。
    “航……航……”她柔情万千地呼唤着叶航，眼里是无限深情和留恋。
    叶航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晓柔，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离开我……”
    “嘘……”晓柔要叶航别说话，然后一边微笑地看着叶航一边轻抚着他的脸颊，叶航把她紧紧地抱进了怀里，他拼命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去唤醒晓柔的身体，但她还是很快就变得一动不动了，她全身僵硬地躺在叶航的怀里，如同那一次，哥哥最终也在他面前变成的那副样子。
    这是叶航最后一次从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他面前的人，不出所料，还是赵医生。
    赵医生握了握叶航的手，恭喜他，疗程全部结束了，他痊愈了。
    但叶航高兴不起来。
    “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他无法排遣此刻、仍像沙漠般整个覆盖在他身上的巨大的困惑与迷茫。
    赵医生用他那心理医生特有的神秘而深邃的眼神看着叶航。
    “你可以去做你最喜欢或是最想要做的事，”他把后背往沙发上靠去，整个人显得放松、甚至有些懒洋洋地说：“想想看，你有什么地方想去而一直没去成的，有什么人是你一直想见却一直没能见到的，或者，就是很简单的，想吃吃什么东西，想看看什么东西，总之，就是放松自己，把自己投入进新的生活中去。”
    叶航陷入了思索。
    两个月后，叶航到了奥地利的一个名叫“翠湖”的地方，他在那里住了下来，每天就是潜水和摄影，他遇到过不少同样来自国内的游客，但他几乎不和他们任何人交谈，他只专注于寻求他内心的平静。
    直到有一天，当他从海里出来时，他看到岸边站着一个女孩。
    他马上认出那是柯萤萤，但他知道那不是，不过，他还是朝她走了过去，全然不顾自己全身湿漉漉的模样，他大着胆子向她打招呼：“嘿！你好！”
    女孩转过头来看着叶航，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