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105 第十五章(六)


湖广布政使司。
    大雪虽已停了许久,但因为气候严冷,厚厚的一层积在地上仍旧未化。明月高悬,朝人间洒下一片清辉。
    一个行乞的半盲老人,两片褴褛的破布裹在身上,半卧在雪中,被冻得瑟瑟发抖。他身前一个破碗里,除了半块雪馒头以外,什么都没有。
    雪色大氅在凛冽的风中拂动,从白绒帽翎中露出女子一张绝色容颜。“就是他。”
    得到回复,她身边的男子朝老人走近一步。璨飏殒息剑的剑鞘,在夜色中光芒灼闪。“小豆,谢谢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还没看到男子手中的剑如何出鞘,老人的头颅已和身体分成了两个部分,在地上骨碌碌地翻了三四个滚儿。
    热血浇到冷雪上,瞬间冻结。
    顿时花容失色,凡小豆在原地怔了半晌,直到桑满云呼唤她的名字,她才回过了神。
    “我的人找到吴庸和,然后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无论他从前如何,如今的他仅仅只是一个可怜的行乞老人。他已经得到上天的惩罚了。我不希望你伤害他,所以我跟你说,我可以帮你把人给找出来,但是你不能杀他。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凡小豆抬起泛红的眼睛,狠狠盯着桑满云,“满云,你明明答应了我的,可你却杀了他!为什么,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这么冷的天,老人的身体那么虚弱,他根本熬不过这个晚上。你为什么非要亲手杀了他不可?”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桑满云的眼神冷得像雪天一样。
    泪水从眼中滑落,凡小豆的声音哽咽了。“满云,我一直告诉自己是我多想了,可这段时间以来,你所做……”
    未出口的话,被突然而来的喊声挡了回去。
    “桑兄,原来你们在这里,叫我好找。”一个眉眼挺拔的年轻男子匆匆跑上前来。瞥到地上的尸首,他一愣,“这……”
    桑满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作恶多端的人,被我杀了。”
    年轻男子“哦”了一声,没有在意,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快回武当吧,其他门派代表都等着呢。”
    这个年轻男子,亦是武当弟子,与桑满云和凡小豆之前也有过交集。他便是陈墨书。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别让大家等急了。”桑满云环住凡小豆的腰,边说着,已经迈开了腿。
    凡小豆似乎不愿去,但挣脱不开桑满云的怀抱。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桑满云看着她的怒容,却只微微一笑,眉间溢出些宠溺神色来。
    陈墨书望着两人的背影:这小夫妻俩又在闹什么别扭呢?
    因为打仗的缘故,今年北平藩王府邸的新年错开了除夕。但即使如此,燕王妃还是把年会举办得很好。毕竟今年,有张莲歆这么一个灵巧能干的儿媳妇帮忙。
    燕王和燕王妃坐在席首,燕世子和张莲歆坐在台下右侧,朱高燧、百里香坐在他们后一排。左侧是浴红衣和桑葚、
    因伤未大好,朱高煦并未出席家宴。其实,是他因凡小豆的事伤怀才不愿来,与伤口无碍。
    笙箫奏鸣,美艳的侍女挥舞着手中的斑斓织锦,舞姿袅袅婷婷。衣带当风,橙黄色的烛光轻轻摇曳。朱瞻基在张莲歆和燕王之间来回奔走玩耍,把舞宴的气氛弄得越发和乐。
    张瞿欣赏着殿中盛舞,眼角余光却偷偷朝百里香瞄去。如他所料,他看到的,是一张美艳无双却隐忍阴郁的面孔。
    将杯中酒灌入口中,张瞿心想道:百里香啊百里香,现在连燕世子的心都挂在我四姐身上,你还能拿什么去跟她斗?哼,独守空闺的滋味儿不好受吧。等着吧,早晚,你会落到我的手里。
    舞乐仍在继续,为首的橙衣女子虽被面纱覆住半脸,但即使只凭着那双风情款款的吊梢眼,桑葚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欢酹。
    桑葚兴奋地朝欢酹挥挥手,欢酹的目光从浴红衣身上收回来,而后朝向桑葚抛了一个如丝的媚眼。
    显然是接受到了欢酹传达给他的信息,浴红衣缓缓起身,朝大门走去。
    “诶……”没叫住他,桑葚看着浴红衣走出门。撅起嘴巴,用手指碾碎了案上的糕饼碎屑,她嘟哝着,“真是的,起码也得跟我说一声啊。”
    燕王府的后花园,红梅飘雪,把重叠密布的假山群硬是染成了一幅柔美的留白墨画。
    红绸将一束黑发高高绾起,鬓角两缕发丝在风雪中微微拂动。似血的薄纱红衣,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身形衬得越发纤弱。
    干硬结疙的枝干,仿佛大书法家苍劲有力的笔墨,三四朵红梅点染其上,在青白天地间,鲜艳而炽目。
    听到身后有声音,浴红衣转身,却见百里香正站在不远处。
    既然被发现了,百里香索性直接走到他面前。轻咬下唇,她低着头,“原来,你就是浴红衣啊。从前,我就听爹说起过你的名字。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你就是一个传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真的可以见到,认识你这个珍珑局尊主。我……很开心。”
    眸光微敛,浴红衣不语。
    “浴红衣,对我,你从来就是这般冷淡。”百里香的话里尽是苦涩,“可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和桑葚。我知道,你对她,是不一样的。你,爱她是吗?”
    “如果我说是呢?”浴红衣抬眼看向她。
    惨笑一声,百里香突然攥紧浴红衣的衣袖,语气中饱含悲郁,“真狠心啊浴红衣,你竟连骗我都觉得费事。”
    “我为什么要骗你?百里姑娘,你已嫁与燕世子,就当认清自己的身份。倘若你一直如此下去,就怨不了燕世子的心日渐转移到世子妃身上去。”
    “我确实恨他们,我恨燕王府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瞧不起我。”说话时,百里香眼中的怨愤清晰可见。“可我根本不想在乎他们,我只想和你……”
    就在这时,一阵笑声突兀地响起。可以听出来,笑声的主人正渐渐朝两人所在的位置靠近。
    是燕王他们。
    百里香顿时着了慌,她很害怕燕王和燕王妃。若是被众人看见她与浴红衣……
    正想着,百里香的身子已被浴红衣推进了假山的空缝中。空缝狭窄,仅容一人。
    “是啊,瞻基确实是个好孩子。”燕王对身边一个叫马三保的年轻内侍说道。
    马三保点头,半是应和燕王,也有一半说给后面的燕世子与张莲歆听。“世子孙聪明伶俐,仁心大佑,乃难得一遇的上人之材啊。”
    张莲歆致意笑笑,仿佛是无意中瞄到了浴红衣,她的音量提高了一些,“这大雪天的,公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直到扫到站在后面的桑葚、钟初年和缇错。浴红衣才开口道:“这大雪天的,燕王和世子妃不也一样都出来了吗?”
    桑葚的眼睛牢牢地盯在浴红衣身上,心里却不由得为他担忧。他和百里香都不在宴席上,两人肯定是到一块儿去了。张莲歆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打压百里香的机会的。
    果然,张莲歆搀着燕世子的手臂,说话了。“百里妹妹也不在呢,好像就是在公子之后出去的。公子有见过她吗?”
    “未曾见过。”浴红衣的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燕世子的眼皮微微下垂,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燕王的眼睛泛着精光,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他动了动手指。
    马三保会意,旋身疾步朝假山跃去。凭借多年练武的底子,他的动作快而迅猛。
    抓住一只手,一个人被他从假山的空缝里拽了出来,然而却是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
    “王、王爷饶命啊。”那名侍卫“扑通”跪到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到地上,吓得不敢抬头。
    燕王的视线从浴红衣身上落到那名侍卫上。没有出现他想要的一幕,他看起来不太高兴。“身为王府侍卫,你不守职,躲在假山里面做什么?”
    那侍卫应该是害怕极了,浑身不住地哆嗦,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桑葚敏锐地察觉到,假山里还有一名呼吸紧张的女子。这下连她也跟着紧张了,生怕里面的百里香被拉出来。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百里香一定是来找浴红衣了。
    看到桑葚的反应,张莲歆抿唇一笑,心里就仿佛一张明镜照着似的,清晰透彻。莲步轻移,她走到假山旁,“这里应该还有一只偷腥的猫儿才对。”
    一只手伸进去,她碰到了一片丝质衣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了。张莲歆稍一使劲,就把里面的人拖了出来。
    那一刻,桑葚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要跳到嗓子眼儿里去了。然而让她诧异的是,那名女子居然不是百里香,而是欢酹!
    燕世子暗地里舒了口气。
    献舞的侍女,与守卫的士兵,在后花园里偷情。多么合情合理的一幕戏。桑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错眼一看有些面善的士兵,分明就是君无澄嘛。
    好吧,桑葚猜想,接下来应该是这两位说相声唱双簧的时间了。
    果然,好像没注意到燕王和张莲歆黯淡的脸色似的,君无澄和欢酹一哭叫一求饶,表演得有声有色。
    现在战事在即,二子抱恙,又适逢除夕,燕王哪有心思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甩了甩衣袖,他愤怒离去,顺道带走了他身后的一票人。
    见燕王等人走远,桑葚踱步到浴红衣身边,语气不冷不热地问:“百里香人呢?”
    “我让她从后面的小道走了。”欢酹拍了拍手掌,兴奋地蹦跶到浴红衣面前,“尊主,我上次给你送的酒,你尝过了吗?”
    浴红衣摇头笑笑,“了言那小子拿去喝了。”
    “这该死的馋嘴猫,都变和尚了还这样不忌口。”欢酹瞪着眼睛骂道。
    君无澄瞟了欢酹一眼,“谁教你送酒去的?尊主不宜进酒你不知道吗?还有脸怪了言。”
    “臭东西,你就会帮你兄弟。我让你帮,我让你帮……”欢酹抬起腿去踩君无澄的脚,被君无澄伶俐地躲了过去。
    望着嬉笑打闹好不正经的君无澄和欢酹,钟初年暗暗松了口气。
    有这二人保护,尊主在燕王府的日子会安全得多。
    感应到了身边人的内心,缇错朝他温柔一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钟初年转头回望她,目光宁静而愉悦。
    弯起手指勾勾桑葚的鼻子,浴红衣将有些不快的沉默小人儿搂入怀中。
    雪花轻柔地天空落下,落在每一个人的发上,肩上,衣上,然后慢慢融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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