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68章


我妹妹她最爱将东西往壁橱放了……” 
  趁“老院长”转身,她迅速从枕下抽出那本书,顺手掖入床头和床头柜之间的缝隙了。 
  “老院长”转身说:“没有。真怪!” 
  而她说:“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于是她将床头柜挪开一角,蹲下身拿起了那本书。 
  “老院长”说:“正是!” 
  她掏出手绢擦了擦弄在书上的灰尘,将书递给了他。 
  “老院长”接书在手,心安意定地说:“有些书是不适合你妹妹那种年龄的女孩子看的。这本就是。如果是由于我忘在她这儿的,而她看了,那我会感到罪过的。” 
  她问:“那么我呢?如果是我看了呢?” 
  “老院长”又以研究的目光注视了她片刻,态度十分认真地摇头道:“如果你是我女儿,我也不许你看。” 
  而她固执地说:“但是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呀。我希望您坦率地回答我——如果我看了,您将怎么对待我?” 
  “我不是说了嘛,如果你是我女儿……” 
  “那么就当我是您女儿好了……” 
  “你已经翻看了这本书?” 
  “没,没看。真的没看!我只不过是要和你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您会训骂我吗?” 
  “老院长”摇头。 
  “那么,是要打我了?” 
  “老院长”笑了:“那是干什么呢?我既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如果你主动和我谈那本书,我是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的评价的。如果你不好意思,或根本不愿和我谈,而我已觉得那本书对你的心理产生了不良的影响,那么我会建议你的母亲先看看那本书,然后在你不反感的情况下,以平等的方式和你谈一谈,就像母亲和儿童谈牙齿保健,谈口腔卫生,谈成长所必须经历的诸事一样……” 
  “老院长”忽然缄口不言了。 
  肖冬云低声说:“您真好。”想了想,又问:“可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某些书明明不好,那为什么在咱们的国家,现在竟允许出版了呢?” 
  “文学方面出版方面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其实,就我想来,简单地用一个‘好’字或一个‘坏’字来评论一本书,未见得是多么明智的。中国现在有许多从前没有过的现象,有些现象非常的丑陋,甚至丑恶,邪恶,你们以后不但要面对,而且还要适应啊!” 
  “老院长”看了一眼手表,用戴表的手拍了拍那一本书的封皮,迈着他那种给人以特别庄严特别稳重之印象的步子,目光直视着房门走去。仿佛他是一位君王,只要房门一开,他将面对千万人向他欢呼万岁的情形似的。他走到门前,手已握到门把手了,却并没立刻拉开门。他沉思了一下,语调特别凝重地说:“孩子,请记住我的话——这个国家,有些方面比从前好多了,可有些方面也比从前还糟!冲着它好的那些方面,我愿做它的仆人,满腔热忱地为它服务;可要是冲着它比从前还糟的那些方面,我有时恨不得和你们当年一样,来他妈一场‘造反有理’!孩子,它好的那些方面,你们在以后的一年里就差不多会全都看到。可是要了解它比从前还糟的方面,那一年的时间是肯定不够的。不必为它比从前好的方面多么欢欣。不要相信那些关于个人功绩的屁话。因为它比从前还好只不过是符合时代发展规律的。而它比从前还糟的方面,却完全是因为某些人一直还在逆时代潮流行事。” 
  他说完,他就走出去了。 
  他的话使肖冬云又长久地陷入了沉思。对于她,“老院长”的话似乎太深刻了。她不太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才长久地沉思,想悟个明白。 
  但终究还是没明白。当她和她的红卫兵战友们企图对抗今天的时候,“老院长”们所扮演的,似乎是受时代差遣,并且立下了军令状不辱使命的劝降者的角色;而当他们不但表示愿意向今天妥协,甚至五体投地打算彻底地无条件地臣服于今天的时候,“老院长”们又似乎替他们忧心忡忡起来,仿佛今天的中国陷阱四布,他们随时有误坠机关的危难,而那结局必成为劝降者们洗刷不掉的罪责。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觉得“老院长”也罢,乔博士也罢,拯救了他们生命的其他每一个人也罢,分明的出于着一种对他们的善意,都有些甚至都有许多想嘱咐给他们听的话,却又不知究竟受着哪种原因的约束,不可以坦率地嘱咐给他们听。好比他们四个是从别的学校才调入某校的外来生,而对方们是“老”学生,在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本校多么多么值得自豪的同时,却又明知道着关于本校的许多阴暗面讳莫如深…… 
  忽然门又开了,“老院长”探进头说:“孩子,有一个原本属于我的任务,我就交给你来替我完成吧!不是给了你们不少影碟吗?其中有些可能纯粹是垃圾。而对于你们简直可能意味着是毒品。你的任务是都在影碟机上过一遍,将是垃圾的筛出来交给我……” 
  “可……可我按照……什么样的原则呢?” 
  “就按照你自己的认为吧。如果遭到了反对,就说是我授权你为临时审查官的!” 
  门关上后,她又陷入了沉思。 
  她从“老院长”的脸上看出,他交给她的任务,并非他没有时间亲自做的事,而是他有时间也不愿做的事。她感到了一种被信任的满足,也因而产生了一种心理压力。她果她敷衍塞责,那么显然就辜负了“老院长”的信任;而如果她认真执行,李建国和赵卫东又将会怎么看她呢? 
  她竟后悔没找个什么借口委拒了。 
  她又有点儿心烦意乱了…… 
  肖冬梅被李建国迷住了。 
  李建国正兴致勃勃地讲一个剧本构思。内容自然是关于他们死而复生的经历的。肖冬梅不时插一两句,充实情节贡献细节。 
  “高,高,实在是高!” 
  李建国一次次用以上六字大加赞赏。那是电影《地道战》中伪军头目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的一句台词。《地道战》自然是他俩都看过数遍的。李建国每一说,肖冬梅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花。 
  “你严肃点儿好不好?电影剧本能这么嘻嘻哈哈地创作出来吗?” 
  “我怎么不严肃了?我这个剧本如果真能拍成电影,你的功劳大大的!” 
  “那你怎么谢我呢?” 
  肖冬梅庄重起来,问得毫不吞吐。 
  “算咱俩合作怎么样?稿费平分!” 
  “那,谁的名字在前,谁的名字在后呢?” 
  “这……当然是你的名字在前,我的名字在后!” 
  李建国虔诚之至。 
  肖冬梅脸上的庄重复又化作了妩媚的微笑。 
  她狡黠又调皮地说:“那你让我怎么才能相信你的话呢?” 
  李建国受了侮辱般地叫起来:“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总不至于要求我给你写下份字据吧?” 
  肖冬梅就又庄重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没骗过我。但这件事儿不同以往啊。关系到大名大利呢,我可不能掉以轻心。我也不会要求你写下份什么字据。我们拉钩吧!” 
  她说罢,向李建国伸出了小指。她的小手儿是那么的白。“冰冻”了三十几年,又在玻璃罩下罩了九天,原本就肤白肌嫩的她,是越发显得如玉天成,吹弹可破似的了。她的小指微微地弯曲着,样子煞是美妙,直把个李建国看得呆了!他梦里多少次握过她的手亲过她的手啊!九天前他还以“革命”的名义,将她姐姐的手想象成她的手强行“占有”过哪! 
  他的心激动得怦怦乱跳。 
  他一步跨到她跟前,刚一坐在她对面,同时就用自己的小手指紧紧勾住了她的小手指。 
  两个人的小手指一勾在一起,各自的表情都那么的不自然了。在肖冬梅,不过是逗着玩儿的事。而在李建国,却是正中下怀,机不可失。 
  她觉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烤得自己的脸也热乎乎的。她本能地想缩回那只手,但已晚了。李建国勾住她的小手指不放松,哪里容她再把手缩回去! 
  然而她一点儿都没反感。 
  那一时刻,她觉得李建国十分的可爱了。是姐姐对他的夸奖在她心理上预先起了铺垫作用。也有他自身的变化使她感到惊奇的原因。她暗想,多让人高兴啊!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了。仿佛他已是一位研究今天的中国的专家了!而且他没出屋就已经挣到了三万五千元钱!而且他开始创作电影剧本了!以后他也许会前程似锦的吧?今天的中国可真了不起呀,它怎么把一个只在它的影子里远远地感受了几天它的气息的人,说变就给变了呢? 
  她瞧着他的脸,目光不禁地柔情脉脉的了。自己的脸也因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涩而绯红了。 
  她竟忘了拉钩是要说话的。 
  她不开口,李建国自然也不开口。他乐得就那么样很近地端详她,欣赏她,并且被她柔情脉脉地瞧着。只不过他实在缺乏胆量造次,怕惹她翻脸,破坏了那一时刻的似梦非梦的情形。 
  不料肖冬云推开门一步迈了进来。二人吓了一跳,钩在一起的小手指赶紧分开。一时都红了脸不好意思极了。 
  肖冬云说:“对不起,我忘了敲门。” 
  她看看李建国,看看妹妹,他俩不知所措的样子使她不由得又严肃地问了一句:“你们干什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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