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76章


没洗成已是一个大问题了。第二天当两名带队者说要去参观革命圣地的处处窑洞,赵卫东头疼,李建国闹肚子。四人中出了两名病号,那一安排最终取消。两名带队者看出了他俩的心其实在西安,而非延安,顺其愿说——既然不能参观了,待在延安也就没多大意思了,莫如回西安吧! 
  他们都说是英明的决定。 
  于是第二天上午就返西安。一路上赵卫东的头也不疼了,李建国也没嚷着停车找地方拉稀…… 
  家乡一旦没了父母没了亲人,甚至也没了是自己家的房子,家乡二字在人心里所能唤起的亲情,以及种种人性反应,也就减少一半了,甚至一多半了。 
  对于赵卫东们,情况正是这样。否则,他们是会强烈地要求乘飞机直抵家乡所在的省份的。现在,他们的心理恰恰相反。不,肖冬云姐妹俩与赵卫东和李建国的心理还有所不同。因为她们苍老了的母亲还活着。尽管已经痴呆了,她们还是希望早一天见到母亲。但她们又不便声明自己们的愿望。确切地说,是不愿影响赵卫东和李建国旅游观光的兴致。她们都清楚,如此这般有人陪行,有人一路为之安排食宿的事,在四人以后十年的人生中,甚至以后的一生中,都未必再能有第二次了。赵卫东和李建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都希望中国更大更大,主要城市更多更多,而回家乡的路线更长更长。李建国和他的哥哥从小感情特好。但既然哥哥已是电力局长了,既然两名带队者告诉他,电力业被叫做“电老虎”,是很有钱的行业,电力局长在哪儿都是坐当地最好的小汽车的局长,他也就对哥哥没了什么牵挂,觉得早一天见到晚一天见到都没区别了。赵卫东的姐姐不是亲姐姐,是继母所生。他的母亲是带着那个姐姐改嫁给他的父亲的。他当时已两岁。之后有了他的弟弟。在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之间,他一直认为只有父亲才与他有血缘关系。这当然也是一个事实。那么既然父亲已不在了,他就认为自己实际上没有亲人了。他从没觉得他的弟弟值得他亲。正如他的姐姐从没觉得他值得她亲。 
  事实上这一行人不止六个。而是七个。第七个是胡雪玫。以上那些大城市,胡雪玫当然早就去过。有的城市还不止去过一次。但以前去,或是受邀请演出,或是凑成个“班子”走穴。经济效益第一,没有什么第二。钱一到手,抬脚就走。完全不是旅游的性质。更谈不上观光的雅兴。现在,钱是很挣了一些了。只要不追求豪华的生活,这辈子是够花了。何况,邀请少了,走穴的好年景不再了,于是寂寞之时,每思忖着应该全国各地转转了。旅行社组织的团体旅游,她是连想也不想的。跟随些陌生男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那是不能遂她的愿的。结二三良伴成行自己好说,但有几个人能与她一样,不必每天上班,时间全由自己支配呢? 
  肖冬梅在电话里话语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别后,她在电话那端吃吃直笑。 
  肖冬梅说:“人家心里难受,你还笑!” 
  她说:“你要告别就告别呀?” 
  肖冬梅说:“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说:“我跟去!” 
  肖冬梅说:“肯定不行的呀,带队的人不会为你出路费啊!” 
  她说:“谁要他们出路费!” 
  于是她就自费跟随着了。 
  她当然是冲着肖冬梅才做这一决定的。起初,她还摆谱。肖冬梅们坐硬卧车厢,她坐软卧;肖冬梅们住普通宾馆,她则住二星以上的。后来就觉得没意思了。那算怎么一回事儿呢?长途跟踪的密探似的!于是也坐硬卧车厢了,也住普通宾馆了,乘飞机也不非订头等仓的票了。于是一路上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与肖冬梅在一起了。俩人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嘀嘀咕咕又神神秘秘的。肖冬云见她与妹妹之间感情确实已深,也就只有随她俩亲近了。每到一地,照例是肖冬云和妹妹住一个房间。但实际上,更多的晚上是肖冬梅住到胡雪玫的房间里去了。肖冬云呢,索性对妹妹采取无为而治的宽容态度。一路上有胡雪玫的关照,肖冬梅从未丢失过东西,肖冬云倒也乐得不操心了。民政部门的那位女同志姓张,肖冬云们都称她“张阿姨”。“张阿姨”对胡雪玫曾挺排斥,说得严重一点儿曾挺防范。似乎胡雪玫心怀叵测,一路跟随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几天观察下来,觉得她并不像自己怀疑的那样,也就渐渐接受她是一名编外成员的现实了。民政部门那位男同志姓郝,肖冬云们都称他“郝叔叔”。“郝叔叔”五十多岁了,是当年下过乡的老高三,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业已熬成一位处长了,是“张阿姨”的顶头上司。他倒挺喜欢与胡雪玫近乎的。逮着机会就主动搭搭讪讪地聊。而胡雪玫,投其所好,一口一句“郝处长”恭恭敬敬地叫着,哄得他一路上开开心心的,每对她说:“能有幸认识你真是缘分,真是缘分!”胡雪玫则必说:“哪里哪里,我认识郝处长您才是缘分哪!”——她说得特虔诚。而肖冬梅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她知道她的“大姐”那纯粹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一行人中幸亏多了胡雪玫。否则一路上不定多别扭。李建国与赵卫东之间,已有点儿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肖冬云与赵卫东之间,也根本不能恢复从前那种一唱一和,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的关系了。赵卫东是绝对不跟她主动说话的了。仿佛她是不止一次使他戴过绿帽子的不贞的前妻。而肖冬云,显然的总试图修补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她的良好愿望却每一次都被他的冷若冰霜彻底抵消。于是她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了。李建国与肖冬梅之间呢,他心中有“病”,连她看他一眼,他都惴惴不安地赶紧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多和她说什么呢?趁只有两人单独在一起的当儿,他每做贼心虚地问:“你没事儿吧?”肖冬梅便狠狠瞪他一眼,顿生气恼地说:“你以为你没事儿我就会也没事儿啊?我这方面事儿大了,你等着瞧吧!”结果李建国就会无地自容,躲开唯恐不及。那么只剩下他和肖冬云之间还有些话可说了。但只要四个人同在一起,他也不敢和肖冬云长话短说,怕赵卫东醋意大发。肖冬云亦有同样的顾虑,因而每当李建国与自己说了几句话,她就暗传眼色制止他,四名三十几年前曾同甘共苦过的红卫兵,三十几年后关系无奈地复杂化了。每个人的内心里甚至都觉得,关系不但复杂化了,而且,简直还庸俗化了。连较为正常的关系都不可求了…… 
  这么一种破败了的关系,虽引起过“张阿姨”和“郝处长”的疑惑,但毕竟还不足以成为他们所重视的事。他们以为四名红卫兵各自的性格就那样儿。 
  “张阿姨”曾问肖冬云:“哎,你们当年一块儿长征时,互相之间话就不多呀?” 
  肖冬云想了想,肯定地回答:“是的。” 
  她忍不住又问:“那,你们当年……怎么会商量着一起长征呢?” 
  肖冬云又想了想,避实就虚地回答:“一言难尽。” 
  李建国为了使肖冬云的话听起来不是掩饰,叹口气附和道:“对。张阿姨,那真是一言难尽啊!” 
  而“郝叔叔”这时以教导的口吻说:“好旅伴是不对他人以往的经历刨根问底的。” 
  “张阿姨”白了他一眼,从此再不问肖冬云“一言难尽”的问题…… 
  胡雪玫一经改变了她的策略,一经与六个人同吃同住同行止了,局面就大为不同了。她是性格何等活跃之人!哪怕一个小时的沉默气氛,对她也仿佛是一种极不人道的虐待。她一路心情好得没比,唱歌,讲笑话,自嘲,调侃别人。熟了以后,连“张阿姨”和“郝叔叔”也难以幸免不遭她的俏言谐语的侵犯。“张阿姨”是庄重妇女,自知不是对手,无声微笑而已。“郝叔叔”却分明地很喜欢被她调侃,虽也不是对手,竟不甘拜下风,而且唇枪舌剑之间,自得着属于自己那一份儿乐趣。往往一副虽败犹勇,虽败犹荣的样子。但是胡雪玫从不调侃赵卫东。她倒不是惧他。她会惧他吗?是不喜欢他,因而不屑于。她调侃起来最没顾忌的是李建国和肖冬梅。他们倒也愿意和她贫嘴,为的是从她那儿学到“新新话语”…… 
  即使在乘火车时,胡雪玫也是一个善于活跃周边气氛的人儿。她就像一种叫“蓝精灵”的热带鱼,只要有它存在着,同鱼缸的别种鱼,包括最喜欢独处的鱼,都会受之影响处于经常又活泼的游动状态。而这对鱼的健康是有益的。因而“蓝精灵”又被叫做“教练鱼”。胡雪玫与“蓝精灵”的区别有两点——“蓝精灵”通体闪烁神秘的蓝色的鳞光,而她在衣着方面喜欢抢目的暖色;“蓝精灵”当“教练”是本能的;而她与人们打成一片是有前提的。那前提是她自己情绪好,并且觉得面对的人们配。一路上她没有情绪不好过。所以她每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与周围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男人女人们谈笑风生起来了。人自己情绪好,便会觉得别人可亲。一路上她常被推选为乘客代表。连列车员、列车长和乘警,也都对她有深刻的印象。肖冬梅特爱听她与周围的人们海阔天空地聊。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与人聊得起来。肖冬梅觉得听她与人聊天简直受益匪浅,甚至有茅塞顿开之感。总之她对她的“大姐”是越发的亲爱和崇敬了。那种崇敬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大姐”也每与人大谈国际国内的政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