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

外面人多口杂，实在不是细谈的地方。吴奎引着吴凌风向前走了十几步，来到一间店铺之前，道：“少爷，这是咱们在首里的商栈。本来北市那边也有一家，可惜被那些该死的倭寇一把火给烧了，足足损失了五千两银子……”
    一提到银子，吴奎脸上就显出肉痛的神色来，就好像这损失的五千两银子是他出的一样。
    虽然这南市只是平民集市，买卖的都是平民用品，价格相对低廉。但吴家这一家商栈却还是装潢得有模有样，相比于周围几家，就如平民窟里的豪宅，异样的显眼。吴家的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吴凌风一声不吭地走进商栈，里面有两个打杂的伙计，看他们的面貌，显然也不是琉球人，多半是吴奎从中原带过来的。但他们却不认识这位吴家少爷，其中一人道：“这位小少爷，咱们店里的东西都已经卖完了，您看……”
    见吴凌风的面貌和服饰，知道不是琉球人，他说的倒也是汉语。店里的货物虽然还没有卖完，但确实已经不多了，吴管家说了，剩下的东西等过两天再出售。正想要婉拒这位公子哥儿，却看见吴管家跟在他后面，态度恭顺，就好像奴才看见主子一样，平日里的威风连一点影儿都看不见。
    两个伙计不禁愣住了。这吴奎吴管家虽然也是个下人，可宰相门人七品官，吴奎可是吴府的管家，平日里在江浙一带，便是那些个知府老爷见了他，也都要客客气气地喊上一声：“吴管家！”
    可现在他居然对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孩恭恭敬敬，猫腻，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敢情这小屁孩有什么来头不成？
    两伙计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可这小孩瘦小羸弱，实在是貌不惊人。穿的又是普通的布衣，绝无可能是首里的贵族。他们还在发愣，吴奎却怒斥道：“你们两个家伙，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少爷泡壶龙井？”
    在吴凌风面前，他是那么的恭顺温和，可在这两伙计面前，吴府管家的派头就显露出来了。
    吴奎发话了，两伙计不敢怠慢，一人进内间取茶叶，一人跑厨房煮水。“少爷？”两人还是没能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家的少爷？泡龙井茶，便是首里的王公大臣，吴管家也不见得会这么客气！”
    少爷，少爷，究竟是哪一家的少爷？
    忽然之间，这两个不开窍的脑袋总算反应过来了——
    莫不是吴克少爷？
    厨房内折腾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总算知道向来跋扈的吴奎为什么这么恭顺了。有“神童”美誉的吴克少爷，之于他们，可谓如雷贯耳。
    吴半城有十六个儿子，大公子已年届不惑，最小的公子却尚在襁褓。吴克不能算大，也不能说太小，这一年十五岁。若是在普通的贫苦人家，已经是一个成年劳力了。可若是在豪富人家，那就不一样了。吴克的几个哥哥，都妻妾成群了，但还是整天不务正业，游荡于青楼瓦舍之间，把吴半城气个半死。
    好在十六个儿子里面有三四个比较争气的，大儿子吴拯、四儿子吴胜、九儿子吴鸣，再加上他几个弟弟，已经基本上接手了吴家所有的生意。最让他安慰的是十三子吴克，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异于寻常的才智，十二岁的时候更是在省试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举人。
    吴家传承百年，富比王侯，但一直以来在官场上却毫无建树。虽说以吴家现在的财力，即使在朝中，也有极大的靠山。地方上的官员，便是那一省布政使，也不敢随意开罪吴家。
    朝中有人好办事，如果这朝中的人是自己人那就更美了。百十年来，吴家子弟参加科举，却没一次顺利踏上仕途。这倒不是说吴家子弟太笨，学不好八股文，而是那些士大夫心底里向来就瞧不起商人。每逢科举，都会百般刁难。偶尔有在乡试中胜出的，到了会试，也泯然于众人也。百十年来，吴家子弟为官，一州知府已经是极限了。
    但纵然如此，历任吴家家主却不放弃，每一回科举，都会将族内学有所成的子弟送去应举。神童吴克就这么在三年前横空出世，虽没有摘得“解元”，但在举人中却最为年幼。
    本来他第二年就应该去京城参加会试的，但因为一场大病而阻了行程，只好等下一个三年了。但奇怪的是，吴克大病复原，却忽然对科举失去了兴趣，居然主动向他叔父学起经商之道来了。
    这一变化，便是到现在吴半城都还莫名其妙，本来沉迷于“之乎者也”的十三子，怎么会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将“圣贤书”一扔，学起他原本鄙夷的经商之道来了？
    这些吴半城不知道，但吴奎却清清楚楚。
    吴克那一年大病，是因为冬日里戏水，不慎落入池塘，风寒入体。他身体本就羸弱，那一场大病几乎让他丢了性命。本以为是意外，后来才知道是大公子吴拯有意为之。他收买了大夫和吴克的贴身丫头，在药里面动了手脚。
    这药虽然药不死人，但却让他的病一直好不了，不仅耽误了进京会试，也让他本就羸弱的身体更加不堪。若非最后他自己发现了那丫环的不轨行为，只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吴克年纪虽小，却不愧“神童”美誉，倒也沉得住气。知道事情真相之后，不动声色之间，把那大夫和丫环威逼利诱，又拉拢了过来，以至于到现在大公子吴拯依然不知道事情早已暴露。
    吴克自然知道大哥吴拯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为了那家主之位。本来他对这什么劳什子的家主没有多大兴趣，可吴拯这么一来，他就偏偏要让他不如意，偏偏要来抢这位子。
    他知道吴拯帮助父亲打理生意二十年，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即便三年后顺利通过会试殿试，顺利当了官，也没有办法扳倒他大哥，成为家主。要想抢那个位子，就得在生意上打倒他。
    十二岁那年，吴克明白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即使是兄弟，也可能在一夜之间反目成仇。而这些，所谓的圣贤书，却是连一点忙也帮不上。吴克自然不会傻到用“之乎者也”去教化他大哥，兄弟间要和睦相处。
    吴奎虽然是吴克的亲信，差不多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但他也不可能对吴凌风讲得那么兴致，很多东西自然都是吴凌风自个儿琢磨出来。这会儿，他才真正明白李文浩当日说的话，家大业大者，勾心斗角的事情必定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