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无尽长门

第170章


现在看来,那一次果然伤得不轻,时隔数月,他的额头上仍然有一个醒目的疤痕。
  “为什么要关注这个丧仪师?”雪怀青不明白,“难道他才是叶浔真正的敌人?可叶浔杀的是领主啊。”
  “不,这个丧仪师无关紧要,也和整个案子毫无关联,”安星眠说,“我提醒你注意的,是丧仪师这个职业而已。”
  “职业?怎么了?”雪怀青不解。
  “你别忘了,当年捡到叶浔并把他抚养长大的纬桑植,就是一位丧仪师。”安星眠说。
  “是啊,我知道,据说纬桑植还是一位很有名的丧仪师呢,专门给死去的王公贵胄主持丧仪,”雪怀青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听我慢慢和你说,这是一个听起来极度荒谬、但细细一想又不乏悲伤的故事,”安星眠拉着雪怀青的手,离开了拥挤的丧仪现场。两人在一棵大树旁坐了下来,安星眠说:“叶浔这个人的脾气,非常执拗,凡是他认定的事就不容更改,谁对他有一点不好他可以恨一辈子,而与之相反的,凡是对他好的人,他可以掏心掏肺地对待。”
  “没错,仅仅是因为我一直对他客气而礼貌,他居然就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试图放我走。”雪怀青回忆起旧事。
  “所以你可以想象,在叶浔的一生中,最感激、最热爱、最愿意为之献出一切的,肯定就是当年捡到他、抚养他长大的纬桑植。这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叶浔的动机:他杀人,是否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他所热爱的人呢?”安星眠说。
  雪怀青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这么一说,倒也蛮有道理的,难道是纬桑植曾经被风白暮欺侮过?”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往复仇这个角度上想呢?”安星眠说,“为什么不可以不是复仇,而是一些其他的事情呢?”
  “其他的事情?”雪怀青琢磨着,“我还是想不到。”
  安星眠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到,以叶浔低级杂役的身份,无论如何不可能攒出两百金铢,那么他的金铢从哪儿来?很有可能是从他的养父纬桑植那里来的。于是我去查找了一番已经去世的纬桑植的消息,打听到了许多非常有趣的事情。你知道纬桑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雪怀青当然只能摇摇头,安星眠说:“纬桑植出生于一个丧仪师的传统世家。在人类社会里,虽然也有类似丧葬师这样的职业,但从事这一行的人地位都很低,还经常被人避讳,觉得不吉利。但在羽族社会里却正好相反,人们对死者的重视与尊崇让丧仪师的地位非常高,有名望的丧仪师都会受到人们的景仰和尊敬。所以纬桑植也一直非常热爱他的职业,非常珍惜传承了十多代的家族荣誉,并且总是在养子叶浔面前强调这一点。
  “他甚至也曾想过要培养叶浔接班,但这个捡来的孩子脾气太怪,而丧仪师这个职业,从策划、选人、选材、程序编排、装饰,到最后的主持,需要应对十分复杂繁琐的流程,需要非常高明的沟通技巧、组织能力与审美能力,叶浔绝对做不来。尽管如此,从小耳濡目染,叶浔心里也毫无保留地接受了纬桑植的全部观点,把养父的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而这一点,就是悲剧的起源。
  “我发现,纬桑植虽然把丧仪事业视作自己的生命,但是这一辈子却几乎没有完成过几个特别重要的丧仪,原因很简单——他的父亲太长寿了。二十年前的时候,纬桑植五十五岁,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丧仪师,但自己独当一面成为主角却只有短短的七年,在此之前一直都是给他的父亲做助手。
  “更为不幸的是,父亲死后的七年里,整个城邦竟然没有一位重要的、足够分量的大人物死去。虽然这七年中,他也会主持一些王侯和官员的丧仪,但那些人的级别都不够,在等级分化十分严明的羽族,丧仪的排场有严格的限制,让他根本无从施展。你可以想象,这就好比让当年的威武王嬴无翳天天干些清剿山寨土匪的活计,或者项空月这样能治理天下的人才屈身于小县令的位置上,纬桑植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
  “这种阴郁的心境也让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的父亲长寿而健康,他却在五十岁后身体就不断恶化,各种疾病缠身。到了五十五岁那年,几乎连平时站立走路都需要拐杖了。他自己也知道命不久矣,心情更加恶劣,我问了好几位当时他的朋友们,这些朋友无一例外地告诉我,纬桑植每次与他们见面,都会感叹自己时命不济,看来这辈子都无法主持一次真正像样的重大丧仪了。作为一个丧葬世家的传人,这样的巨大耻辱足以让他死不瞑目。既然这些朋友们都能听到他的这番表白,想必他的养子在出宫探望他时也能听到……”
  “我明白了!”雪怀青惊呼一声,“叶浔杀害领主……是为了让他的养父得到一次重大丧仪的机会!他是为了丧仪而杀人的!天哪,这真的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
  安星眠沉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想来想去,这是最合乎情理的一个推断了,虽然荒谬,却最为合理。在叶浔的生命中,养父重于一切,他希望在临死前能主持一次重大丧仪,这个希望也就成了叶浔的唯一目标。
  “另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在领主死前一个月,纬桑植家里被偷走了两百个金铢,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撬门撬窗的痕迹,捕快怀疑是内贼作案,但是把家里的仆人审问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对于纬桑植这样的丧仪师世家而言,两百金铢不算大数目,因此事后也没有怎么用力追查。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判断出,这个内贼就是叶浔。
  “叶浔偷了钱,让债务缠身的李昱成偿清了债务。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李昱成配合他的行动,在指定的日期把雪寂骗到御花园去做替罪羊。对于叶浔而言,雪寂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入侵者,肯定是坏人,他对坏人不需要有丝毫歉疚。而李昱成虽然答应了,但担心事后被查出来,所以偷了一身侍卫的服装,以掩盖自己宦官的身份。之后发生的事情,人们都很清楚了。叶浔杀害了领主,领主的丧仪是一个城邦最高等级的丧仪,他倒是挺会挑。”
  雪怀青禁不住长叹一声:“可是叶先生,他看起来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怎么会能想出那么多点子:打开花园的偏门,偷我父亲的鞋,让李昱成把我父亲诱骗到现场。这应该是一个思维缜密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他的思维不缜密呢?叶浔简单,是简单在性格上,却不是头脑,”安星眠说,“我前些年跟随老师四处游历帮助穷人,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性格怪僻甚至于完全不通情理,但却有着过人的智慧。这种智慧一旦被激发出来,就太可怕了。”
  “然而,可怜的是,叶浔煞费苦心完成了这一切,却并没能让养父如愿以偿,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当时,领主被害的消息传了出来,纬桑植的一位好朋友几乎是飞奔到纬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可以有机会主持宁州最大城邦的领主的丧仪了。
  “纬桑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三遍,才确认领主真的死了,尤其是领主被残忍分尸,这意味着他还能展现自己在尸体妆容方面的不凡身手。这位年迈体衰的老人突然间兴奋不已,仰天大笑了三声,随即身体就硬邦邦地倒下了。他太过激动了,身体经受不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竟然就此丧命。
  “领主死了,纬桑植却最终没能主持丧仪就一命归西,叶浔的悲伤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激动之下对李昱成说了些什么,李昱成担心事发,于是畏罪自杀了。而从那以后,他一看到丧仪,就会想起自己不幸的养父,难免会头脑发热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我们上次所见到的那一幕,其实叶浔恨的根本不是怀南公主,他只是单纯地憎恨这个隆重华美的丧仪而已。”
  安星眠讲完了全部的推论,两人久久不语,心里都有许多复杂的念头与感怀。细细回想这一次与从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相关的整个事件,看似有着无数的阴谋和布局,但最后推动一切的,却都是许多不经意间的巧合和意外。假如当初那条豪鱼没有游进被投毒的海域,假如风白暮在叶浔下手前就已经病死,假如雪寂发现凶案时风白暮已经来不及说出分尸的遗愿,假如雪寂不曾在夜间发现聂青的阴谋,假如姜琴音当时抢到的是培养鬼婴的全篇文字、又或者难产时没有遇到安市靳,假如鹤鸿临带着萨犀伽罗逃亡时没有进入建阳城……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都有可能让历史重新被书写,但这些事情偏偏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他们就像一根又一根的链条,连接在一起,编织出了这个诡谲奇异而又充满无奈的故事。
  “就因为一个近乎荒谬的愿望,把整个城邦搅得鸡飞狗跳,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雪怀青感慨万分,“如果叶浔当时没有杀死风白暮,这之后二十年的历史都要有很多地方被改写,而你和我,也未必还能相遇了。”
  “天道循环,世事无常,就不要考虑那么多了,”安星眠微微一笑,轻轻搂住雪怀青,“我们这两年来,见到了太多不幸的人,也见到了太多无法实现的愿望。但无论如何,我们还在一起,就已经胜过一切了。命运已经打开了这扇门,前路迢迢,我们就继续走下去吧。”
  “嗯,我们一起走下去。”雪怀青把头靠在安星眠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片碧蓝的海水,苍凉的亡歌声正在她的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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