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73章


她只有十六岁,只比和瑾年长几个月,在这个深宫里她却能比和瑾还要行动自由。
  她真的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吗?还有哪一个宫女能像她一样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的?他越想越奇怪,望着宁瑞稚嫩的容颜走神。她眉目间满是年轻而张扬的神采,仿佛是从骨子里散发的骄傲令她更增添了一份自信与活力。
  即恒默默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思维在漫无边际的猜测中越走越远,远得几乎回不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宁瑞俯身问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奇的笑意,分外清澈灵动,“杏干有核的!”
  “啊!”她的提醒已经晚了,即恒一口咬下去,只听得一声沉闷的碎裂声在嘴里炸起,几乎在同时从牙根深处传来的痛苦顺着神经一直窜到头顶,连头皮都跟着一紧。他捂住脸颊痛得在地上打滚,一颗完整的杏脯从嘴里吐出,依稀能看到咬破的杏肉之下碎裂的果核。
  宁瑞不禁啧啧赞道:“你牙口真好。”
  即恒含着泪怨道:“你干吗在糕点里面塞杏干!”
  “我哪有塞杏干?这些东西我都是从掌勺师傅手里原封不动拿过来的。”宁瑞撅着嘴巴十分无辜,“公主好心说给你换换口味,就加了点杏干。谁知道你饥不择食连看都不看就吃的……”
  即恒说不出话了,听到和瑾的消息他心里百味杂陈。一方面和瑾居然会这么细心待他令他受宠若惊,另一方面她把杏干塞在糕点里很难说到底是什么用意……最后他也只好捂着脸认栽,踌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公主没事吧?”
  宁瑞愣了愣,答道:“她病了。”
  即恒心里咯噔一声,诧异地看向宁瑞。
  “成将军他们走的那一天,她回清和殿以后整个人就不对劲,好像受了刺激一样失魂落魄的。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她却摇摇头说没事,说只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下。”宁瑞回忆道,“结果连午膳也没用,下午开始高烧不退,好像还在做恶梦一直在说胡话。”
  “她说了什么……”即恒喃喃地问。
  宁瑞好笑地瞅了他一眼:“说了是胡话,这我哪听得清。”她仔细地将糕点里掺杂的杏干挑出来放在一边,继续说道,“本来好好的真是吓死我了,不过昨天早上人就清醒了过来,烧也退了。华太医也说是因为先前淋了雨受凉之故,没有大碍。”
  她捻起一块奶白色的甜糕递给即恒,即恒小心确认里面没有暗含杀机以后才张嘴含着,任这清凉的香味在嘴里慢慢融化。
  从宁瑞的话里,即恒听不出和瑾的心情如何,更不知她今后对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态度。两天前她踉跄着退出自己视线的背影,竟令他油然升起一阵钻心的痛。他扪心自问伤害过的人也不少,有些情况下甚至是故意的,可是却从未如此愧疚过。
  或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上一刻的自己,正因为这种切身的体会才触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负罪感也由此分外沉重。
  人类的心情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未必就没人理解。这种惨痛的教训却在另一面给他带来一丝莫名的解脱,让他在内疚的同时又获得了一点微妙的轻松。
  这种颓靡与沉闷并存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五日,在管事公公心有不甘又如获大赦的矛盾心情下,即恒终于刑满释放了。
  重新走到太阳底下时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窝曲在不足三张床榻大小的阴暗角落里足足五日,全身的骨头仿佛都锈住了似的,在活动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他迎面朝着暖阳心情分外爽朗,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啊——自由真好!
  他不由回想起一年前在乐津栽跟头的事,庆幸当初及时做了明智的选择。不然他定要在天罗牢狱卷轴里再添一笔光辉记录,搞不好就此走上与狱卒玩捉迷藏的康庄大路。
  来接他的人自然是宁瑞,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出狱这样值得庆祝的好日子里,她却深深蹙起眉头,神情十分的忧郁。
  “怎么了?”即恒小吃了一惊。
  宁瑞狠狠瞪了管事一眼,催促着将他拉出了林苑。在回清和殿的路上,她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最近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希望只是巧合,又或者根本就是我多虑了……”
  奇怪,她做事一向爽快从不拖泥带水,这会儿却拖拖拉拉,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即恒莫名其妙,便出言打断她:“到底怎么了,你就直说吧。”
  “这个,我只能向哥哥你求助……”宁瑞停下脚步,面露为难地说。
  即恒微笑着拍拍她的肩,挺直脊背豪情万丈地说,“好妹妹,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
  “哥哥你真是好人!”宁瑞仿佛就在等他这一句话,忙不迭抓住他的手,恳求道,“今晚陪我一起去捉鬼吧!”
  即恒的笑容未及收回,张着嘴怔愣在了原地。宁瑞闪闪发光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犯傻的脸,只见那个影子微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节:“……啊?”
  ***
  回到清和殿之后,即恒忽然感到无所适从。原本护卫队四个人一起受和瑾差遣,如今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食人鬼事件告一段落,连护卫军都不再夜夜巡逻,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而和瑾对他的态度更令他不知所措。
  回来的时候他照规矩向和瑾请罪,和瑾没理;他试图搭话,和瑾没理;他意图向宁瑞求助,宁瑞挤挤眼表示她也无可奈何。
  于是在一干形同隐形的宫人围观下,在和瑾悠然品茶看书中,即恒在清和殿的大殿之中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跪了一下午。
  当日落的余晖斜斜洒进清和殿,在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橘红色的光芒时,和瑾合上书本,静静看着跪于座下的少年。夕阳的衣摆披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覆盖在自己脚下,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是眼前这番景致勾勒出他身影的边框,看上去既华丽又落寞。
  她有些疲惫地站起来,坐得太久甫一起身便是一阵眼花与晕眩,宁瑞连忙扶住她,低声唤道:“公主……”
  和瑾摆摆手,表示无碍。她转向即恒,目光中说不清是冷冽还是无奈,叹了口气道:“今后该如何,你心里清楚。本公主能给你这第二次机会,但不会再说第二遍。”
  她落下这句话便迈开步子离开了大殿。
  在她的裙摆拂过即恒的脚边时,他深深叩首于地答道:“谢公主,卑职铭记于心。”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宫人也在不知不觉中退了个干净。即恒深了口气,支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膝头已经痛到麻木,他只好扶着身边的桌椅将身子拖上去,用手指轻轻揉捏着活络经脉。
  一股不知名的米香随着晚风送进来,引起胃里一阵腹饿感,即恒抬起头向殿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却谁也没看到。这时宁瑞又提着食盒走进来,她这个形象在这几天里已经深深刻在即恒的脑海中,像救世的菩萨一样光辉照人。
  宁瑞对他一脸的茫然感到好笑,一边向他伸手一边笑眯眯地对他说:“走啊,回去吃饭。”
  一刹那间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即恒感动得就要落下泪来,记忆中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无微不至地好过。他不明白宁瑞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可是她的关怀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家一样的温暖。
  在宁瑞的搀扶下他一瘸一拐地回到通铺,边抽鼻子边吃饭,不过是些普通的青菜蛋汤,连块肉都没有,他却从中品尝出了至高无上的美味。
  “好好吃个饭你哭什么呀?”宁瑞失笑道。
  即恒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含糊不清地说道:“宁瑞,你一定会嫁个好人家的!”
  宁瑞怔了怔,有些落寞地笑了两声,没有应他。
  即恒不知道,宫女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进宫,从入宫的那一刻起便是将生命与自由一齐交了出去,这一生已是注定要在上位者的喜怒无常间寻求生存的缝隙。能在日复一日的深宫争斗中活下来已是最大的希冀,又何谈是重获自由,出宫嫁人。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苦与乐,宁瑞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都多么悲苦,相反的,能伴随在公主身边侍候,她已经感到很知足。
  这倒是没有半句虚言和奉承。能得六公主青睐的宫女再找不出第二个,而能在宫中能如宁瑞这般有恃无恐的,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即恒不曾留意到宁瑞的失神,他只顾埋头对付米饭与青菜的大战,只是好半天宁瑞都没出声,他才感到奇怪抽空抬头看了一眼。
  宁瑞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见他手中拨浆一样不断左右划动的筷子突然停下来,便问道:“怎么了,不够吗?我帮你去盛。”
  即恒咬着筷子摇摇头,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但是又说不上来。他将嘴里那口饭咽下去,犹豫着问道:“你今天说的事,是真的吗?”
  “真的呀。”宁瑞眨了眨眼,笑容不改道,“梅影宫闹鬼,好多人都亲眼看到了。都说是一头长发身着白衣的女鬼,还讲得绘声绘色的,我怕说出来会吓到你。”
  即恒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可是梅影宫不是禁地吗?那里地处偏僻,一般人很少会到那边去,又怎么会有很多人一起目睹之说?”
  宁瑞点着额头想了一会儿,推断道:“应该是从皇家护卫军里传出来的吧。梅影宫被烧毁了大半,陛下命令他们将烧坏的断木和灰烬清理干净,然后就有人目击到了……”
  即恒相信宁瑞没有骗他,皇家护卫军虽然有卫队长那样的白痴领导,但也不至于闲到捏造谣言吓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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