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102章


说到底她不过是十六岁的女孩子,却担当起了清和殿顶梁柱的职责,然而长期处于恐慌与无力中,压抑的心情让她此刻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失去控制。
  即恒扶她坐在床沿,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好声安慰她,一边却想到当日在郊西,成盛青状似随意但格外执着地哄骗护卫队的行径。如果成盛青在出征前已经知道和瑾微妙而危险的处境,无怪乎他顾不上郊西战事也要想方设法将护卫队送入皇宫。
  可是围绕在清和殿的危机仅仅是食人鬼吗?成盛青恐怕并不知道其中更深的原因。
  自即恒到皇宫的所见所闻,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似乎没有多少相干,可是它们却以一种即恒不能理解的规律串连在一起,环环相扣,无一不在约束着和瑾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条后路。
  他隐隐感觉在这个浸满了阴谋的棋局背后操纵的人,定然是陛下。可是陛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如此煞费苦心地算计和瑾……
  记忆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宁瑞,突地问道:“宁瑞,你还记不记得在校场那一天,你对我说不能在陛下面前提及的事情?”
  宁瑞正哭得伤心,但眼泪已有渐息的趋势。她心中压抑的郁气已经吐完,便觉得浑身都轻了不少。忽地听到即恒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抬起头,却被即恒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擦擦眼泪哽咽说:“什么?就是神医说的那些吗?”
  即恒忙不迭点头:“对,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宁瑞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为难地开了口:“这宫中的隐秘不好随便说……”顿了顿,她凝向即恒的眼睛,郑重地说,“总之不管真假,你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据教导宁瑞的宫廷女官所言,六公主自娘胎里带出一身病,本活不过百日,但在一名应皇榜而来的神医谏言下保得一命,几年后神医留下一句警言便云游而去,再无人知晓他所行何方。
  然而他留下的警言却令先皇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寻高人为和瑾卜卦,卦象的结果却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三世为煞,追天为王。”宁瑞一字一字说,“这就是当时卜卦的结果。”
  即恒怔愣道:“什、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厉害。”
  宁瑞老实地摇头:“谁都不知道,那名高人得出了卜卦,却不解其意。最后先皇结合神医留下的警言来推断,连猜带蒙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自觉深吸了口气后,宁瑞背着窗外阳光的一双星目半明半掩,竟隐隐有种世外高人般的莫测之感,轻吐出声道:“公主有王相!”
  霎时间,屋内流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连同窗外叽喳的鸟儿都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即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宁瑞认真的神情,心中泛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半晌,他抬起手,中指叩于拇指腹上,冷不丁给宁瑞额头上一个爆栗。
  “啊!”宁瑞痛呼出声,含着泪委屈地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反正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信不信随你!”
  即恒哭笑不得,无语至极。天罗泱泱大国,竟然对天道命局如此随便,仅靠猜测与臆想就能解读天意?真不知高坐于九重天的神明知晓后会是什么感想……想必神之卷在人类的想象力面前也只是一卷废纸罢了。
  他忍住笑,对着宁瑞怨怒的双眸问道:“你认为公主有帝王相?”
  宁瑞鼓着脸,不理睬他的嘲笑,一脸怨色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是这么说的……”
  “无知真可怕。”即恒难以忍住满腔的鄙夷冷笑出声,“且不说公主一介女子能不能登上帝位,难道连陛下这么狡猾的人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因为这么不靠谱的箴言来对付公主?”
  他无法置信地摇了摇头,真高兴世人的愚蠢程度久违地突破了他所认知的下限。
  “你怎么能口出狂言辱骂陛下?”宁瑞下意识反驳,但旋即她又讷讷地反问,“……你说什么?陛下为什么要对付公主?”
  她一语惊醒即恒,将他从轻飘飘的智商优越感中拉回现实。即恒自知失言,干笑两声,别过头无视宁瑞的质疑,一派轻松地转移话题道:“啊……虽说是宫中隐秘,可是宁瑞你知道得真详细呢。”
  倏然间,宁瑞面色一变。尽管她很快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仍然被即恒看到了。
  “因、因为大姑姑知道得多,她知道我要去侍候公主,便多少告诉了我一些,以免我无心惹怒了公主……”宁瑞含含糊糊地解释,双手无意识缴着手中的巾帕。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神色。
  她淡淡一笑,几点泪花尚自挂在她细长的眼捷间,在阳光下轻颤着盈盈的水光,分外惹人怜爱。
  之后宁瑞再三叮嘱即恒,就像当日逼迫他发誓不会散播柳絮的谣言一样,执意要求他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句,这才急匆匆地离开了通铺。
  即恒自窗口目送着她远远离去的背影,诸多疑惑一齐萦绕在脑海。宁瑞说和瑾虽然依赖她,但并不信任她。
  不信任她,并非没有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人所不知的另一面,也许宁瑞并不像他所看到的那样灵动活泼,体贴入微;也许她真的对他,对和瑾都有所隐瞒……只是尽管如此,即恒都没有从宁瑞身上感觉到阴暗污秽的恶念。
  她是个心念很纯粹的好姑娘,这是毋庸置疑的。
  人类总是自以为聪明狡诈,孰不知有些念头即使没有说出来,甚至没有表露出来,可恶念一旦形成,也会散发出独特的味道,在一众杂乱的气息中格外明显。
  夕落降临在清和殿的时候,昏黄的光线已经完全照射不到阴冷的后院了。
  即恒站在后院那间腐朽的木屋前,只见木门紧紧地闭着。他轻叩几声,没有人应。
  然而麦穗的气息透过门缝鲜明地传了出来。她就在门后,恐惧而戒备地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宁瑞的恐慌不是杞人忧天,即恒明白。麦穗给和瑾带来的危险尚且不能掌控,可是她的到来已经给清和殿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甚至深深冲击着和瑾个人的生活。宁瑞基于和瑾对麦穗一味的爱护,不能表露出质疑,但她凭着护主心切的直觉,早早察觉到了麦穗这个隐患。
  可是即恒不确定宁瑞对他吐露心声究竟是不是单纯的抱怨。也许她是想借即恒的手弄走麦穗……
  他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和瑾周身所面临的困局是陛下一手结成的网,那么麦穗无疑是让和瑾自愿走入网中的饵。
  以宁瑞的立场来看,当先选择驱逐麦穗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了。然而眼前这个没有自保能力的精魅,她却仍要仰仗着人类的庇护,才能得到生存的机会……
  即恒继续敲了敲门,不见里面的动静便冷言道:“我知道你在,你打算一辈子都躲在里面吗?”
  门里静默了片刻后,传来一声惶惶不安的呜咽:“我是不是会变得跟他一样,今后不食血肉就会发疯……然后变成怪物……”
  即恒伸手猛得一推,腐朽的木门发出一丝喑哑的响声,缓缓地开了。他迈步走进去,屋里没有灯火十分阴暗,回头就看见麦穗蜷缩着身子躲在门后,鬈发被泪水打湿粘在艳色无双的脸庞上,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即恒看来却别提有多狼狈。
  她睁着一双泛红的眸子向即恒投去求助而畏惧的目光,进退两难间不知该怎么办。
  即恒一语不发,先去找了一块绢布。找不到水,便倒了些凉掉的茶在绢布上,笨手笨脚地擦拭着麦穗的脸容。
  麦穗定定看着即恒掩藏在衣领下的伤痕,悔过之余心底竟隐隐浮起一丝陌生的快意,一股难掩的欲念渐渐升起来,待她清醒时就发现自己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块结疤的血肉,轻舔着嘴唇……
  她冷不丁推掉即恒的手,转过身将头紧紧埋在墙角不肯抬起,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零碎而压抑:“求你了……离我远一点,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她努力与自己做斗争,拼命保持理智的挣扎模样,令即恒感到一丝感同身受的同情。他不禁又叹了口气,上前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道:“别怕,我知道可以缓解的方法。”
  麦穗颤抖的肩膀凝滞了一下,许久才止住哭声将信将疑地转过头,眼里的猩红正自流动着粘稠暗沉的光影。
  即恒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握在手中递给麦穗,通体脂白的物块上还挂着两片绿油油的叶子。麦穗怔了半晌,讷讷地问:“这是……”
  即恒笑着点点头道:“没错,菜头。”他不由分说将菜头塞进麦穗手里,示意她吃下去。
  麦穗一头雾水地看看即恒信心十足的目光,又瞧瞧手里圆润可爱的菜头,迟疑着咬了一口。
  淡而无味。
  即恒满意地解释道:“蔬果生长于土壤,土壤蕴含丰富的天地自然之力,可以洗净你身上的腥气。今后你多吃些土里长出的东西,少吃些肉食,我想对你应该是没有坏处的。”末了,他凝视着麦穗懵懂不解的目光,淡淡地笑道,“就跟你喝了我的血却能恢复理智一样,多吃些生的蔬果也能抑制你的冲动。”
  麦穗陡然一惊,睁大着双眸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一晚她突然恢复了神智,满口的血腥气充溢着鼻腔,却生生忍住了,并且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很强烈的冲动。她在自我禁闭中的确思考过是什么原因抑制了变异,可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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