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128章


  少年眼眸幽深,不为所动,闻言只勾起嘴角扯出一个冷淡的笑容。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滴在紧攥的手背上。
  “杀了我,他能对公主用刑吗?”
  卫队长哑然,闷声不语。
  陛下对六公主彻夜不归之事勃然大怒,罚即恒队长鞭刑以示惩戒。百鞭绝不算少,但以即恒的身体素质来说,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可陛下却勒令卫队长无需逞快,免得他一介少年郎挺不住就咽了气。
  但是明眼人哪个不知道,早死都能早超生,受刑哪有贪慢的?陛下这一招雪上加霜,用心昭然若揭。此时不过四十鞭,尚未过半数,即恒的背已经皮开肉绽,血水混着汗水一起流淌在伤口上,其钻心的痛楚丝毫不亚于鞭笞,比之更甚。
  卫队长在宫内当差的十多年来鲜少遇到这种情形,一时也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子的行事作风的确很欠抽很讨人嫌,但他毕竟还是个刚成年的小鬼,从外表上看甚至更年幼,陛下何必对一个孩子下这般狠手?
  不给他痛快,只为了折磨他。难不成真如即恒所说,陛下是在以折磨他取乐?
  卫队长不禁打了个寒噤,真龙天子的心思和乐趣一向不是他们所能妄自揣测的,多想无益。
  正自为难间,忽然从殿门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慢悠悠道:“卫队长,老奴奉陛下旨意前来监察,相信卫队长秉公职守,断不会因为私情视陛下之命为儿戏。”
  高公公一脸良善地微笑缓步而来,一面说一面假意同情地望着即恒,摇头叹息着。
  “是。”卫队长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躬身应道。
  即恒吃力地抬起头,冷汗涔涔自额边流下,从高公公花白的眉毛下他仿佛看到“咿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狗血戏码,咬牙分出些力气扔给他一记白眼。不料,藤鞭毫无预兆地当即劈下,他终是没忍住惨嚎了一声,在不断升温的盛阳下,汗水如雨般浸透了全身。
  他在心里低骂了一声,又挨下另一鞭,稳住气息后抬眼不安地望着紧闭的朝阳宫,心头不免焦躁起来。
  从清晨开始朝阳宫里就异常的宁静,一股沉默的威压萦绕在殿内,却又迟迟兴不起爆发的苗头。
  和瑾垂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从最初的忐忑到麻木,最后归于冷寂,大有鱼死网破之势。然而这份僵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终因门外一声惨叫打破了平衡。
  高公公离去时只顺手掩了门,一声声怵人的鞭声自门缝间透进来,清晰地传入耳际,好似直抽在和瑾的心上一样痛楚。她终于受不住压力,低头叩首道:“臣妹知错,求陛下责罚!”
  她咬住唇,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鼻尖的酸意让她感到更为难忍的苦楚。
  她宁可皇兄对她大发雷霆,甚至上刑惩罚她!可是这算什么?让她听着即恒受罚,听着藤鞭抽打在他身上,听着他强忍痛苦的呻_吟……一次次折磨她的神经,摧毁最薄弱的意志!
  如果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权威,那么她认输,她愿意接受一切惩戒,只求给她一个痛快吧!
  “昨夜是臣妹独断专行,即恒队长只是依命行事。臣妹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求陛下开恩,饶他一命!”和瑾深深伏首在地,嘶哑着嗓音喊道。
  陛下冷漠地听着她生疏的言辞,将手中的奏折丢到一边后,抬起头细听着门外的声响,唇边勾起一丝愉悦的笑意。他转而看向跪于案桌之下的和瑾,哼声道:“你的护卫队队长很厉害啊,连朕的侍卫团也不放在眼里。”
  “臣妹愿担一切责任……”和瑾低伏于地,贴于额前的手掌微微陇起,似在抑制着情绪。
  陛下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他盯住和瑾冷言道:“小瑾,朕是答应过你不过问护卫队之事,但是这一次,你担当不起!”他豁然自案桌前起身,信步踱到和瑾身边,凛然的气息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和瑾的喉咙,“堂堂公主,竟和一个护卫彻夜不归。这等丑闻若是传了出去,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跪在这里求朕吗?”
  厉喝声响彻整个大殿,满载怒气的脚步驻足在和瑾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居高临下的视线俯视着她深深埋下不敢抬起的头,似能将她的头颅洞穿,窥得她掩饰的心思。且听他换了口气才抑制住心头之火,提高了声音转言冷讽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聪明。明日就要动身去往沁春园,朕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这罪总是有人要受的……”
  陛下向门外瞟了一眼,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他俯身扶起和瑾深埋的脸颊,不曾想竟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脸庞滚落下来,教他猝不及防。接下去的叱责便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陛下愕然凝视着那滴泪珠落在自己的虎口之上,尚存着温热悄悄自掌心划过。他冷峻的眉眼自惊愕中回过神,凝住和瑾,微怒道:“他只是一个下人,本就该为主子的过错而担下惩罚,你这是做什么?”
  和瑾没有出声,低垂的眼眸不敢与他对视,尚有星点泪花如露水般沾在眼睫上,悬而未落。陛下眯起眼,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明业火,言辞中亦透出几分狠厉。他压低声音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喝道:“不准哭。你该牢记你的身份,今后能为之流泪的,只有你的丈夫!”
  和瑾蓦然抬眼道:“我不会为了那种人哭!”
  “那你就永远别哭!”陛下怒吼,一双凌厉的双目直看入和瑾心里去,她在他面前仿佛置身在青天白日下无处遁形。
  和瑾睁大眼睛微喘着气,胸口似是被棉絮堵住难以呼吸。她深吸口气,强忍着肆虐于心的压迫与悲苦,绝望地闭上眼睛,冰凉的泪珠复又划过光洁的面庞。她张开水雾朦胧的泪眼,张了张口,声音因酸楚而扭曲变调,沙哑地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她抬起眼,口中溢满苦涩,出声道:“你执意要我嫁给暮成雪,到底要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天真地相信什么身份之差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什么择身份相配之人统统都是敷衍她的假话。她终于明白,不论她变成什么样,甚至不论死活,她都无法摆脱这个婚约的束缚。
  此刻这只覆在自己脸庞上手心有多么温暖,可这温暖之下又掩盖着怎样凉薄的心思?
  和瑾不愿去想,然而现实犹如一把利刃击破了伪善的面具,教她不得不认清:尽管父皇给她铺了一条她不喜欢的路,尚且给她留了另一条小道;而她的兄长不但将小道堵死,甚至封住了她的退路,让她别无选择地被所谓命运推入一片迷雾里,连隐藏在迷雾中的是何方鬼怪都分辨不清。
  ——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那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真正的目的又是为何?
  面对和瑾悲痛欲绝的诘问,陛下有些意外。一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伸手轻拭去和瑾眼角的泪珠,沉下声音道:“朕要你拴住暮成雪!”
  和瑾一时无法理解他话语中的深意,就这么痴呆呆地怔在那里。
  望着她错愕的神情,陛下不觉有些好笑。然转念却想到,如果早些就将真相告知与她,会不会根本不需要自己这般操心了?……不,只怕善后都来不及。
  他太了解她了。
  可如今她已经察觉,再瞒下去恐怕弊大于利。思及此处,陛下定下决心,凝住和瑾沉声道:“朕以前说过,身为公主,你的婚姻并不能为你自己左右。这话并非单指父皇的指婚,而是你一国公主的婚姻足以影响朝堂政局之意。”
  和瑾闻言一愣,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这点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陛下的眼睛,他笑了笑,不无嘲讽道:“怎么,难道你以为父皇将你许配给暮成雪当真是因为他少年英才,良木可栽吗?”
  他扬起头露出一贯蔑视的笑容,在和瑾惶然的目光下继续说道:“你错了,父皇是要靠你来牵制成家!”
  出乎意料的真相让和瑾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陛下,喃喃道:“牵制……成家?盛青?”
  “不错。”陛下颌首,起身向着朝阳宫内扫视一圈,负手淡然说道,“朝堂乃这世间最黑暗的名利争夺场,但凡落入其中的人不是踩踏别人,就是受人踩踏。想要在朝堂中争得一席立足之地,光靠自己势必势单力薄,难以站稳脚跟,于是便有了结党营私,一家揽权独大。”
  他踱步向置满奏折的案桌而去,随手翻起一本奏折,瞟过满纸黑字上的权力相争,司空见怪道:“这种情形并不罕见,也并不可怕。一个能担大任的君主所做的事不是杜绝这种现象,而是要利用它,让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们自己形成相互抗衡之势,制约野心的膨胀。在这方面,先皇便是个英明的君主。”
  十六年前先皇荣登宝殿,遭逢瑞王叛乱,朝堂局势紊乱。便是在这个时候,成临显老将军力拥新君,攻伐叛党,立下了汗马功劳。三代为臣的成家自此在天罗稳稳地扎下了根。这其中,少不了新君对成家的庇佑。
  可是时过境迁,人心否侧。不过短短六年,成家的势力已经壮大到能在天罗只手遮天,俨然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这种凶猛的势头终于令君王也为之胆寒,不得不考虑出手打压。
  而提拔一个新家族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联姻。
  “先皇为你和暮成雪指婚,目的就是在于提拔暮家,抗衡成家。”陛下丢下奏折,重又踱步来到和瑾跟前,凝视她苍白的脸庞,笑意越发浓厚,“当你因为朕意图干扰盛青和柳絮的姻缘大发雷霆时,你可曾想过,你自己也是压迫成家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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