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第163章


  和瑾沉默了片刻后抬起眼眸,眼底掠过一丝尴尬,但她最终老实地点了点头。
  即恒忽然有点明白和瑾为什么会那么期待他的回答,这个少女虽然在处事上远比她的年纪更为沉着冷静,但她的内心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对于素未谋面的母亲她勤于去幻想,幻想如果那个人还活着将会是多么幸福。
  可现实总是比预期中的还要残酷。
  和瑾的身世错综复杂,身为生身母亲的甄玉棠当年惨死在沁春园,其背后究竟有怎样的内情而今已经无人知晓。
  但即恒可以肯定的是,即便甄玉棠没有香消玉殒,她可能也不会成为和瑾期待中的那个既温柔又体贴,会在她临睡前为她唱歌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熬夜频率有点高,身体吃不消啦,幸好姑娘们大概考试去了(?)等你们回来应该养肥了不少︿( ̄︶ ̄)︿
☆、倒霉
  “如果玉妃没有死,公主认为她会是你所想要的那种母亲吗?”即恒忽然问了出来,这个问题他知道没有答案。和瑾不曾见过生母,她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她的一切信息都被人封锁了起来,一直在黄金做的牢笼里孤独地长大。而握着钥匙的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兄长。
  和瑾怔愣了片刻,这个问题不该有任何疑问,天下间哪会有不爱自己骨肉的母亲?如果母妃还在世,也一定会是一个温柔体贴,会为她唱歌的母亲……指尖不经意抚上颈项,那夜梦里被扼住的恐惧至今都让她止不住战栗,不敢再去回忆每一丝的细节。
  她阖上眼,将涌上心头的惊惶压制下去,转向即恒微笑着颌首:“当然了!”
  过于明亮的神采仿佛穿透了湖面上的水雾,让她眼眸里的光芒仿佛火一般燃起。即恒凝着那火光,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父皇告诉我说,母妃当年受到叛军惊扰,因为难产才不幸丧生。她为了我付出了她的生命,倘若她还在世,怎么可能不爱我呢……”和瑾仰起头,她的视线在天空中游离,似乎寻找着什么。
  可是林中已被雾气遮蔽,抬头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呢喃的声音融化在雾气里,仿佛也变得不分明起来。
  “很多人不喜欢我,他们一直在父皇面前参劾我,说我命格大凶,说我生来煞气太重,说我是天罗建国以来最坏的天象异兆……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可是父皇对我说,我是他的女儿,就算全天下要与我为敌,他也会保护我,谁叫他是父亲呢。不论别人怎么看,父皇始终都是爱我的,所以母妃也一定会!……也许她不会唱歌,也许她不温柔也不体贴,可是她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包容我……不会讨厌我,不会嫌弃我,更不会想要杀我……”
  和瑾最后的呓语让即恒很是震惊,他很疑惑为什么和瑾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和瑾的视线一直在雾夜中搜寻,她仰着头急切地想要在天空中寻找什么。即恒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想到,她是在找云罗星。
  那颗被预言为象征她命运轨道的星辰,同时也是先帝当做玩具赏赐给她的礼物,独属于她的星。
  而这份礼物于她而言,太沉重,也太讽刺了。
  小时候的和瑾丝毫不会将它当做烦恼,可是物是人非,也许她自己也察觉出了命运对她的嘲弄。
  “他们都说她是神女啊,是神明派下人界的使者。不仅通晓过去与未来,还能看到整个天地的命运……她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的命运,发现我真的是一颗会给天罗带来厄运的煞星,所以才会讨厌我,才会嫌弃我,才会……想要杀我?”
  她的声音已经几近破碎,即恒走上前掩住她的口,将她的头埋进自己怀中。怀里少女轻轻颤抖着,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他并没有听到哭声,却能感受她心里淌出的血。
  和瑾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出生以前的事,为什么会以为甄玉棠想要抹杀她?甄玉棠真的因为叛军惊扰才导致难产而死吗?
  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甄玉棠本人。
  一直以来即恒都没有去设想过甄玉棠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出身甄一门,是甄一门嫡系继承人,天书被毁之前的最后一任主人,更是甄一门选出的能进宫胜任一国之母的神女。她的姓氏足以形成一个符号,几乎等同于天机,神秘不可侵犯。而她在即恒的印象里,也只是这一个模糊的符号。
  纵观沁春园里的林木之阵,以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完成,何况甄玉棠当时已有身孕。她耗费了大量的人力与物力在此地设下困笼,先帝不可能不会得知。但他默许了她的行为,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先帝的旨意,意在剿灭叛军?
  ——可是隐姑呢?
  隐姑是瑞王的胞妹,是叛军余党,先帝的敌人。她却对和瑾关心备至,从她的话中来看似乎甄玉棠临盆当夜她也在场,很有可能,她正是为甄玉棠接生的人。
  也极有可能,她是甄玉棠最后见到的人。
  先帝夺位,引起瑞王反叛。而嫁入帝王家的甄玉棠,本该嫁瑞王为妻。
  甄一门恪守天书为信仰,想必对先帝逆天而行,公然夺位的行为十分不满。可天下易主,凤位空悬,先帝要按祖训迎娶甄一门嫡女为后,只怕甄一门也不得不答应。
  虽有神之名,可甄一门毕竟只是凡间人子,是为人臣。君要臣女,臣女岂敢不嫁。只是这样的强权逼迫屈服不了甄氏一族,自然征服不了甄家嫡女的心。
  十六年前的沁春园里上演了一场血腥的政治阴谋,甄玉棠置身两军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即恒不得而知。只是可以肯定的是,被迫嫁入皇家的甄氏之女并不想生下腹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因错而生,她的存在注定了要错上加错。
  拥有一半神子之血的和瑾也许真的与普通人不一样,她对人心的洞察力十分敏锐,对武艺的天赋也十分高强,如果将天罗交到她的手中,那么中原大陆的第三次完全统一必将指日可待!
  可惜命运的齿轮一经错轨便已无力挽回,所有的事物都会沿着错误的轨道继续错下去,保持着天地间的平衡,直至失控。
  敏锐的洞察力并没有让和瑾得到任何优势,反而让她深深陷入自欺欺人的陷阱里;她拥有惊人的天赋,却承受着病弱的折磨,一切的一切都在以反作用力蚕食着她的肉身和精神。
  三生为王,三世为煞。
  如果这个少女是带着诅咒出生,那么最终面临毁灭的,究竟是这片大陆,还是她自己呢?
  胸口的衣襟已经被她攥得几乎渗血,和瑾并没有哭,她攥紧手心,仿佛在压抑体内剧烈的波动。即恒低下头去看她,却被她的神情震住。
  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与痛苦,相反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眼眸里的水雾更加浓厚,一如暴雨前的湖面虽然平静,却暗不可测。
  “我有没有经常让你倒霉?”和瑾喃喃问,一瞬不瞬地望着即恒。
  即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一个月相识以来,他的确因为她吃过不少苦头,有几次差点送了命,可如果这就验证了那句预言的话,那他的命格想必更加凶猛。他弯起嘴角不禁失笑,飞扬的眉下仍是那双清澈无底的黑瞳,十分无辜的样子:“好像我也经常让你倒霉。”
  和瑾凝住他半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攥住他的衣襟,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的眼瞳,他们之间的距离足以让和瑾看穿他所有藏在深处的思绪与关心。时间仿佛过了千年那么长,雾气聚了又散,散开后又合,唯有相互凝望的眼睛里没有被丝毫阻挡,将自己的一切秘密深深掩藏,又在对方的鼓励中寻找依靠和安慰。
  和瑾终于笑了出来,她笑得眼眶都盈满了泪花,不堪重负落下眼睫,顺着光洁的脸庞滑落,落入无声的夜幕里。
  这滴泪落得很辛苦,也很沉重。不等即恒有所动作,她便自己抬手擦干了眼泪。
  和瑾终归不是他以往所遇到的那些女孩子,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如果没有人安慰,她也会自己给自己安慰;在她不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便不会给任何人安慰的机会。
  有很多秘密她要独自埋在心底,不想让任何人探知。
  即便是他。
  正如他也有很多秘密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心底深处,不会让任何人触碰。即恒常常想也许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正因为如此才会难以跨越,而他们之间的羁绊也正因为如此才会难以割舍。
  “即恒。”和瑾擦干眼泪,神色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她再次望住即恒,认真地问,“如果全世界都与我为敌,你会站在我身边吗?”
  即恒怔了一怔,这个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
  也许会;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会。”他听见自己非常坚定地回答。
  这一次却轮到和瑾怔住,她显然有些诧异,但也十分高兴,她目光中闪动着光芒,许是受了感动,迟疑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回答我。”
  “为什么?”即恒不解。
  和瑾释然地笑了起来:“因为你从不给做不到的承诺。”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落在即恒胸口,砸得他胸口生痛。他不知道和瑾此刻究竟有着怎样复杂的心理斗争,其实她一直都很清楚他们之间没有未来,正如她一直很清楚掌控她命运的那个人对她无所顾忌的伤害。
  只是她宁愿选择对伤口熟视无睹,宁愿相信不到最后一刻,所以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你骗我,比我自己骗自己更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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