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50章


醒来时,我们打打闹闹,好像谁多看了谁一眼,谁就落了下风似的。
    他说,我连睡觉的时候都爱皱眉头,他很想知道我心里究竟有什么烦恼,可是当我醒来,我们总是说一些无关轻重的俏皮话,好像快乐得没有明天。
    他总觉得我是一个不甘平凡的女孩,对未来的抱负也许大过了他这个男人。他不过是想将来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实际的生活,不想跟人争争斗斗,这样的想法,他觉得羞于告诉我。将近毕业,大家都向往着恒隆和金茂大厦的外资律所,他选择了浦东软件园法务部的工作,像是自我放逐到了张江这样的荒郊野外。
    说实话,他没有把握,我会不会愿意从此跟着他过平淡的生活,买菜做饭了结一生,不过他还是打算试一试。毕业前,他在谢瑞麟选了一枚戒指。
    退掉宿舍的那一天,他送我回茂名路,一路动荡忙乱,他觉得还没到开口的时候,看见我面色凝重,始终一声不吭,他忽然觉得是不是我已经决定了分手。两个人沉默着,直到帮我把行李箱提上三楼,他站在门口,满头大汗,有些紧张地摸了摸牛仔裤口袋里的小盒子,却发现手机不见了,好在一回头就看见是掉在楼梯上,三楼和二楼的转弯处。他返身去捡,还没走到手机边,就听见背后一声轻响,三〇一的门已经关上了。
    他在楼梯上站了很久,可是我背靠着门蹲在地上哭,完全不知道。他想,这就是我的决定了,这也好,省却了他的尴尬。
    这以后,有成百上千次,他在手机上看着我的名字,只是看着,看得发呆,这个号码却好像永远也拨不出去了。到入冬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通话键,他已经事先想好的借口,他想这样可以自然一些,否则,说什么好呢,说想你吗,说不想就这样分手吗?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那个“喂”字听上去有些奇怪。他说想让我帮他找找那本《环境资源保护法》,可能放在我的行李里了。然后他听见我说重感冒了,不想被打扰的样子,电话就挂了,留给他一片空空如也的寂静,就好像这手机忽然变成了一块废铁。他依然举着手机,对着那片寂静聆听了很久,然后,他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调对着手机说:“小游,嫁给我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
    比尔说:“那枚戒指,他还一直留着呢,不过他让我一定不要告诉你。”说完这些话,比尔就被王小山带去别的房间了。天边渐渐泛出一片青白,雨丝在晨光里现出丝缎般的光泽。我看着窗外的雨,努力看着雨,可还是眼泪流了满脸。
    这算什么意思嘛!拿“柠檬”出来说事,孔融让梨似的,最后把我托付给了另一个人,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吗,老鸵鸟?
    我试着去回想“柠檬”,他的一切一切依然那么清晰而让人心痛,可是直到此刻我才发觉,其实我已经没法想象如何再和他一起生活。我爱的只是回忆中的他,也许我爱的只是属于我的回忆,我当时的感受种种,现实中的那个人,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陌生。
    如果现在全世界的人之中,要我选一个手拉手去逛街,面对面吃饭,在黑夜中说话,我还是只会选比尔。即使他是杀人凶手也没关系,即使他曾经想要杀死的人是我。很奇怪,对于这一切,我气愤,我委屈,但是这并不影响我想要时刻有他陪伴的愿望。难道决定一个人意愿的是假象的总和,而事实对大脑竟然毫无用处。
    事后我对王小山发火,问他为什么明明知道比尔是凶手,却不早点告诉我。
    王小山说,他之前也不知道。
    他安排我住院,就是为了便于监视往来我身边的人,找出凶手,因为他确信凶手一次、两次没成功,一定会伺机再对我下手。所以王小山不是监视比尔一个人,他观察了前来探望我的每一个人。本来每天凌晨,等比尔把我送回病房,王小山也照例下班回去睡了,可是那天凌晨,比尔走出来以后的反应有点古怪,于是他就一直跟着他,没想到刚好跟踪到了比尔毁灭证据的一幕。
    终于结案了。我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我混迹在一个又一个超市中,周末的超市物资丰富,等待着双休日过来采购的家庭,也许天黑以后,下班的夫妻和情侣就会一批批拥进来,在推车上载满生活用品。我害怕遇到这样的场面,可是我无处可去。
    在细细捏碎了第一百袋方便面以后,我决定回家。我走出超市的大门,夜空晴朗,竟然有一两颗星辰远远跟随着我,我这才想起今天下午游走在街上,没有淋到过一滴雨,竟然是阳光灿烂,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上海的雨季已经过去了。
    这陌生晴朗的夜色让我迷失了归途的方向,我在这个城市里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到处都是相同的高楼大厦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我两腿酸胀,腰背难支,指关节被折断一般,这是谋杀了一百袋方便面的代价。我的半个脑袋疼得像要炸裂开来,鼻腔干燥,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
    我撑着扶栏,把身体半拖半拽地弄上三楼。我从牛奶箱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跨进客厅,照例伸手到桌上摸散利痛,没摸到,借着对面酒吧的微光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忽然想起了这些药片的去向,低骂一声,多年来第一次打开客厅的灯。
    我在客厅的抽屉里找到了数十只小药瓶。拿起一只,瓶子上写着“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五日以后”,又拿起一只,写着“二〇一〇年十月十日”以后。比尔的笔迹,他故意写得很端正,为了让我看清。
    我撒气般拧开这两只瓶子,倒出四个铝箔方块,剥开药片,打开自来水龙头,把四片散利痛一并吞了下去。冷水冲刷着我的脸,沁湿我的发鬓,顺着脖颈流到我的背心里,我在流水里笑出声来,笑我们这些可怜的囚徒,被装在“今天”的小瓶子里,还时常谈论“以后”来安慰别人,回忆“过去”来安慰自己,好像我们能知晓和把握的世界真的有多大似的。
    二
    周五我还发愁怎么一个人度过双休日,到了周一的早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了。
    我在MSN上跟何樱姐说:“我能不能申请用年假啊?”
    何樱似乎很失望,停顿了半晌,还是回答我说:“没关系,要是还觉得不舒服,我就帮你再请几天病假吧。反正你本来也说住院要住到这周末的。”然后她还是忍不住问我:“那么,你打算哪天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最晚再下周一,你一定要来上班了。”何樱向我宣布,她这个老好人还找了个借口,“下周二开庭,这个案子你出了这么多力,法庭上很多情况还要靠你陈述。你周一来复习一下材料,周二正好跟我一起去。”其实我知道,工作何止这一件。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精神好像一下子瘫痪了,不要说走出门去,连在MSN上多打几个字都困难。我像一个失事的船员,抱着一块细小的木板漂浮在绝望的汪洋中,只剩最后一点气力勉力不让自己沉下去,这已经让我觉得艰难异常。
    凭着在医药公司的耳濡目染,我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得了抑郁症。
    七月十三日周二,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边一点点亮起来。几个小时后,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我几乎窒息,我茫然得像一滴即将被晒干的水。我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我想逃离这个世界,立刻。我只需要一把刀片,五公分见方,纸一样薄的刀刃。一秒钟之后,我就解脱了。
    最无助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了那两大瓶“爱得康”。我还没来得及把它们交到公司,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在论坛上看见了凶手对我的“判决”之后,我就把它们放到了卧室写字台的下柜里,放到柜子的最深处,外面还塞了一件毛衣作掩护。如果它们还没被比尔发现的话。
    我摸到了瓶子冰凉的外壁。
    我想起徐晨把它们交给我时,曾经说:“都在这里了,每瓶八百四十颗药丸,一颗都没有少,不信你点点。……也没有掺安慰剂,不信你还可以尝尝。”
    我把两个瓶子从柜子里挖出来。我拿起一瓶,拧开瓶盖,它们拥挤着,像一堆细小的宝石,在阳光下散发着近乎妖冶的光亮。我拈起一颗莲红色的药丸凑近唇边,闻到了甜酒酿的气味。小时候妈妈亲手做的酒酿小丸子,还夹杂着白以前上海旧城街头时常飘浮的香气,我细细回想,是家家户户天井里的白兰花在夜晚散发的气息。
    七月七日夜晚,在病房里,我曾经问过孟雨:“你真的没有自己试过这种药吗?”
    孟雨答:“可能是我还缺少献身科学的勇气吧。这种药就算在十个人类身上不起作用,并不等于它在第十一个人类身上也不起作用,就算当时不起作用,也并不等于一年以后、五年以后不起作用。再说了,这十个志愿者表面没有显示出变化,并不等于他们的内心没有变化。”
    当清晨再次来临的时候,我抓着两个药瓶,蹒跚着走到卫生间里,把药丸倒进了抽水马桶,按下了抽水键。
    七月十五日周四中午十一点二十分,有人从床上拖起我,拍打着我的面颊。
    是王小山,他从牛奶箱里找到了钥匙,打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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