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分裂日记

7 贺府·考查


晃晃悠悠,贺灵韵居然长到八岁了。那本《气功心法》已经学完,字,全认识,也会写,意思都懂,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但是,气功没学会一丝,内功没练成一毫。她沮丧得很,认为自己不是修炼内功的奇才,只好在外部招式上下功夫。所以,她的弹弓之术,那叫一个石无虚发,出神入化。
    这天休息,女先生不来上课,肖师父趁机入贺府找贺灵韵玩儿,不,教她习武。
    贺灵韵道:“师父,我们比试一下?”
    “比什么?”
    贺灵韵摇了摇手里的弹弓,现在的她拿着这个有点儿小。
    “怎么比?”
    她指了指院里固定在架子上的两件衣裳,一黑一白,都是她穿过的。她说:“我们一人选一件儿,用弹弓打石子儿。在同样的时间内,谁那件儿衣裳上射穿的洞多,谁赢。”
    “赢了又如何?”
    奖品什么的,贺灵韵还没想过。
    肖师父提议:“赢的人亲对方一口,怎么样?”
    贺灵韵当然持反对意见:“不好。照我说,谁赢了就带对方去大街上玩儿。”
    肖师父笑道:“你看着二,倒不傻。”
    “那是,我这叫,美貌与智慧并存!”
    肖师父哈哈大笑道:“好,就依你!”
    贺灵韵也哈哈大笑道:“爽快!师父,您先选。”
    肖师父被那充满魔性的笑声狠狠刺激了一下。
    丫鬟悦心抓住时机,偷偷提示贺灵韵:“小姐,那件儿夜行衣做工差,您一定选那个。”
    不料,肖师父也听到了,意味不明地看向贺灵韵。
    贺灵韵却胸怀坦荡,依然坚持自我:“公平竞争,师父,还是您先选。”
    毫无悬念,肖师父果断迈步,缓缓走到那件黑衣前。
    悦心一心为自家小姐着想,又气又急。
    贺灵韵松一口气:还好选的是那个,这样才能显出我的真实水平嘛。
    下一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肖师父随手一点不远处的白衣,道:“我选那个。”
    悦心喜笑颜开。
    贺灵韵愁眉苦脸:“师父,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师父,赢的人亲对方一口,是吧?”
    “那我选黑衣。”
    “一言为定!谁赢了就带对方上大街玩儿。”
    肖师父竟无言以对。
    事实上,这场比试对肖师父百害而无一利,无论谁输谁赢,最终结果都是他和小徒儿贺灵韵出门去玩儿。好吧,这样的结果也算福利。他便顺从贺灵韵的心意,选了黑衣。
    狡猾的肖师父,眼睛余光看贺灵韵打出去一个石子儿,他也跟着打出去一个,不慌不忙,永远慢半拍。于是,心甘情愿败下阵来。
    被蒙在鼓里的贺灵韵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伸细条儿胳膊圈住肖师父的脖子,霸气道:“走,老子带你出去玩儿!”
    因为身高差距,肖师父别扭地弯下腰,道:“哪儿学来的混话?”
    “故事里学来的。”
    肖师父皱眉:“以后不准说了。”
    “哎呦哎呦,师父你怎么跟女先生一样?”
    “那你听师父的话吗?”
    “听。”
    但是,贺灵韵的“听”不是听话的听,而是你说着,我听就是。纯属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主儿。
    贺灵韵向她爹请示出门,她爹不准,道:“你同先生学了一年,怎不见有所长进?改天我来考一考你的功课。”
    考?靠!
    叫她默写《气功心法》吗?她爹知道了会不会关她一辈子?会不会连女先生一起罚?情况危急,贺灵韵必须尽快找到先生商量对策。
    悦心道:“小姐,您打发人去请女先生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显得我心诚啊,再说,我答应带我师父出去玩儿,不能食言。”
    “那您到底是去找先生,还是带师父去玩儿?”
    “一个师父,一个先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得一视同仁,不可偏心。”
    “老爷不同意您出门,怎么办?”
    “我得好好想想。”
    然而没等贺灵韵想出好法子来,前厅管事丫鬟亲自传话,说今日有客,请小姐稍作准备,午时陪宴。
    贺灵韵问:“谁啊?”
    丫鬟道:“回小姐,是老爷的好友肖将军,还有肖夫人。”
    “知道了,下去吧。”
    管事丫鬟一走,贺灵韵彻底慌了手脚,这哪是叫她陪宴,分明是变相考她的礼仪。若当众出丑,她怎么下得了台,还怎么做英明神武的大侠?不过有一个人比她更乱,躲在暗处一听是肖将军,撒丫子就逃,媲美鼠窜。正是肖师父。
    肖将军,肖师父。贺灵韵心道,原来是一家人。这下倒好,师父都离开了,她更少一个上街的理由。可眼下,她最缺的是摆脱饭局的理由。
    贺灵韵指挥悦心:“快去把那个管事儿丫鬟叫回来。”
    “什么事儿,小姐?”
    “急事儿,快去!”
    贺灵韵眼见悦心匆匆跑出去,不多时,又听她哒哒跑回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管事丫鬟的询问“究竟小姐有何急事”。门被推开,贺灵韵微笑着看向满头汗的管事丫鬟,从扶手椅上猛地站起身,接着,砰——一头扎向地面,她龇牙咧嘴暗道“好疼”“疼死老子了”,然后眼睛紧闭,装成昏迷不醒的样子。
    悦心哭嚎着扑上去:“小姐,你怎么啦?”
    压得贺灵韵忍不住推她:“你让一让,我喘不来气儿了。”
    悦心起身,喜道:“小姐你醒啦,没事儿了?”
    贺灵韵忙捂着肚子,道:“不,我有事儿,我头疼。”
    悦心道:“小姐您是头疼,还是肚子疼?”
    贺灵韵瞪她一眼。
    管事丫鬟得体有礼道:“小姐,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给您请大夫。”
    “等等!”贺灵韵吭哧吭哧匍匐前进,拽住她的裤脚,道,“我爹那么忙,还要陪肖将军,别麻烦他老人家了。”
    管事丫鬟呵斥道:“悦心,你傻了,还不快把小姐扶起来,成何体统!”
    悦心心疼地把贺灵韵抱起来,为她拍去满身的土。贺灵韵虚弱地靠在悦心的怀里。
    管事丫鬟接着道:“小姐,奴婢给您请大夫去。”
    贺灵韵道:“行,吃午饭的时候,你再悄悄跟我爹说,我病了,怕传给他和客人,就不上桌了。”
    悦心疑惑地问:“小姐的头疼也会传染?”
    幸亏管事丫鬟没理她,只垂首道:“奴婢明白,奴婢先告退了。”
    等管事丫鬟彻底走没影儿了,贺灵韵闪身离开悦心的怀抱,伸个懒腰,道:“等大夫到了,带他去给奶娘瞧瞧。奶娘腿不好,逢阴天下雨就疼,叫大夫开点儿好药。你想吃什么药,也尽管让他开方子,反正不用你们掏腰包。”
    悦心道:“小姐,悦心没病,不用吃药。”
    贺灵韵点头:“也对,世上好像没有管人聪明的药。”
    “小姐嫌悦心不够聪明?”
    “不是不够,是非常不。”
    “什么意思?”
    “我特别愁,日后我行走江湖,带不带你。”
    “带带带!悦心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不,如果你死了,只能是小姐的……死人。”
    她说的好有道理,悦心心悦诚服。
    这一天终于过去,贺灵韵为她爹考功课的事情焦头烂额。女先生道,一般的礼仪没什么大问题,贺灵韵学的还算可以:吃饭用右手,随身佩戴小囊,里头放的是擦手巾,注意谦让,进出门、入席、饮食,先长辈再自己……行止坐卧,皆有规矩。
    如何行礼,如何饮食,如何行走,如何立,如何坐,如何卧……
    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仅仅这些,暂时装一装,大概能糊弄过去。
    但是,《女儿经》和《三字经》,满满的都是字儿,实打实得背啊!
    背呗。
    背不下去啊……
    贺灵韵泪目望苍天。
    不在背诵中爆发,就在背诵中灭亡。作为未来大侠的贺灵韵当然选择——爆发!
    是夜,她手握弹弓,身带石子儿,偷偷一人潜近她爹贺尚书的书房外,掏出石子儿,拉起弹弓,啪啪啪——连发三子,将她爹的书房窗户射穿三个大洞。她爹“哎呦”“哎呦”“哎呦”连喊三声,痛不欲生,呃……还不到这个程度。总之在贺灵韵听来,好疼。
    说时迟那时快,贺灵韵从黑暗中跳将出来,扯着嗓子疯狂大叫道:“有刺客——”“抓刺客啊——”
    火把争相燃起,家丁护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纷纷向书房靠拢。
    贺尚书推门而出,疑窦丛生。
    贺灵韵一脸奸计得逞的嘚瑟劲儿,一手握弹弓,一手拉皮筋儿,护在她爹身前,道:“爹爹莫怕,我来保护你!”
    端的是正义凛然。
    她爹贺尚书一见她那副德行,顿时心中有数,气不打一处来。贺尚书森冷道:“谁教你打的弹弓?”
    贺灵韵尚不知大祸临头,实话实说:“我师父。”
    “她竟教你这个?这一年,你就同她学了这个?”
    贺灵韵意识到她爹误会女先生了,连忙解释:“不,不是先生,是师父。”
    “师父?你叫她师父?”
    “我管先生叫先生,管师父叫师父。”
    “什么先生师父的,难道我请了两个人来教你?”
    哎呀,露馅儿了。贺灵韵将话题往正道儿上引:“没有师父,只有一位女先生,不是先生教我打弹弓的,我是……自学成才!”
    “师父哪儿来的?”
    “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较真儿?”
    “你说什么!”
    “我是说,爹冰雪聪明,所以身为您的女儿,我也很聪明,不仅自学成才,还可以给别人当师父。”
    贺尚书公正严明,不被拍马屁所动,示威道:“还想祸害别人,弹弓没收,明日考你的功课,不过关就给我等着受罚!”
    从此,贺灵韵与她的小弹弓相见不知何年何月。她本打算借“护驾之名”邀功,万万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惨的是,明天考功课,她还没背完呢。
    熬夜吧……
    《三字经》背起来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女儿经》背起来是“……出嫁後,公姑敬,丈夫穷,莫生瞋,夫子贵,莫骄矜,出仕日,劝清政……”
    等到翌日清晨,贺尚书抽书时,贺灵韵背的却是“……玉不琢,公姑敬,人不学,丈夫穷,夫子贵,方少时,亲师友,劝清政……”将贺尚书气得,手抖起来像小鸡儿啄米似的,直想往贺灵韵的脸上戳。
    贺尚书的手到底没戳上亲生女儿的嫩脸,啪一声拍在花梨木的桌上,气势汹汹道:“你给我跪下!”
    奶娘跪下了。
    悦心跪下了。
    连恨铁不成钢的女先生也……福了福身,请贺尚书息怒。
    严重睡眠不足的贺灵韵顶着两只黑眼圈儿,乖乖跪在地上听候发落,起初头还一点一点的,仿佛钓鱼,最后干脆垂下头再也没能抬起来——居然睡着了!
    贺尚书大发雷霆,欲动家法。
    女先生劝道:“贺大人,灵韵她为了背书,一宿没睡,实在辛苦,这才……”
    贺尚书道:“既然先生教不了,请回,不送!”
    梦中的贺灵韵猛然惊醒,抱住贺尚书的大腿开始哭天喊地:“爹,您别赶先生走,先生尽职尽责,都是女儿的错,女儿以后一定用功读书!”
    “呜呜,爹,都是女儿贪玩儿,女儿懒惰,不关先生的事儿。您别赶她走,女儿以后头悬梁锥刺股,争取考个状元,给您老长脸!”
    “呜呜,先生,您不能走!灵韵舍不得您,灵韵不能没有您哪!”
    女先生鼻子一酸,道:“贺大人,麻烦您通融三日,民女定教好灵韵的功课,到时是走是留,再由您定夺。”
    贺尚书念其态度诚恳有魄力,气哼哼勉强答应,甩袖而去。
    女先生伸出玉葱般的手指轻点贺灵韵的脑门儿,道:“你从此可都改了吧。”
    “先生说的对。”
    然而,成长之路充满烦恼,改变一事总是不易。
    在女先生的“魔鬼训练法”下,贺灵韵高调通过她爹贺尚书的考试,得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俗话说,饱暖思什么欲,很快她又回归原形,想念起她被没收的可爱的小弹弓。许久未见师父,嗯,也有点儿想念他。如果师父能给她做一只新的弹弓,就更好了。
    一大早,放假中的贺灵韵吩咐悦心:“去,叫阿荣在后门那颗枣树上挂条绿布,提醒师父来找我。”
    吃过午饭,肖师父从墙头上现身了。
    贺灵韵道:“师父,最近您老人家还好吧。”
    “好,好得很。”
    “听说师父的父亲是大将军,当真威风!”
    “一般一般。”
    “师父身为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俗话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在此省略溢美之词数百。
    肖师父似笑非笑地打量贺灵韵,半晌,道:“直说吧,你有何企图?”
    贺灵韵嘿嘿笑道:“师父,您是我的亲师父,求您再给我做一个弹弓吧。”
    “原来那个呢?”
    闻听此言,贺灵韵的脸拉得老长:“被我爹拿去收藏了。”
    “想不到令尊竟有此癖好。”
    “嗯,我爹爱好广泛。”撒谎的贺灵韵其实心存苦衷,若讲出实话,实在叫她没面子。
    肖师父的嘴边噙一丝坏笑:“再做一个弹弓送你,也并非难事,可你拿什么孝敬我?”
    贺灵韵想了想,道:“我给师父养老。”
    肖师父变黑脸:“你又不是我儿子,养哪门子老?”
    “那,您说怎么办?”
    “不如你嫁给我,给我当老婆,伺候我一辈子。”
    “师父,你,你……不要脸。”
    “你说什么!”
    贺灵韵支支吾吾:“我说,我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能乱伦。”
    “打从今日起,你别再叫我师父,我也不会认你这个徒弟。”
    贺灵韵泫然欲泣:“师父,您这是决定将我逐出师门吗?”
    “你以为是,就是吧。”
    “那亲爱的师父,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您可不可以答应徒儿最后的祈求?”
    “讲。”
    贺灵韵双手合十竖在唇前,眼含深情:“拜托送我一个新弹弓。”
    肖师父生气道:“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毫不犹豫地爬墙跑了。
    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贺灵韵陡生后悔,师父肯定误会,在她心里,他还不如一个弹弓。然而,在她心里,师父比得上无数个弹弓,毕竟师父有一双会做弹弓的手。今日她将师父气走,算不算欺师灭祖?她注定是成为大侠的女人,生命中万万不可有污点。贺灵韵当即表态,亲自上肖府,向师父负荆请罪。
    贺灵韵指挥悦心等丫鬟折一些树枝,给她绑在背上,她欲大摇大摆出门去,杀进肖府。奶娘急忙拦住她,道:“小姐呦,老爷才放过先生和你,你乖乖的呦,别再闯祸了。”
    贺灵韵道:“师父被我气走了,我想把他请回来。”
    “肖公子?不,肖师父呦,肖师父看着年纪小,可不是个小气的人。你等我去打听打听,或许他肯再进咱们家,听小姐道歉。”
    “好。”
    经奶娘打听来的消息却是,肖师父已满十岁,过几日便出就外傅,入学堂。他爹管得严,不准他私自外出,这几天更明令他好好在家里陪他娘,他却还是偷跑出门找贺灵韵,结果受一肚子委屈。
    奶娘道:“小姐放心呦,我托人给肖师父送信儿了。”
    贺灵韵就坐在院子里等,等师父再次上门。
    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
    悦心道:“小姐,不早了,先睡吧,兴许肖师父明儿才来。”
    贺灵韵从院子转移进房间,从椅子转移上床,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至半夜被人叫醒,梦游似的跟来人交手。那人照顾她,出招很慢,也很简单。她见招拆招,虽攻击为零,防守倒也看得过去。那人突然攻击贺灵韵的颈部,她抬手去挡,却握住一样东西,仔细瞧,竟是个新弹弓的模样。这时装一团浆糊的贺灵韵的大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师父啊。
    肖师父伸出手,稍顿,向下一翻转而拍她的肩,道:“功夫不错,我也能安心离开了。”
    “师父你真要走啊?”
    “说过了,别叫我师父。”
    “师父还生我气呢。”
    “我没生气,只不过你我相差无几,我也没机会再教你什么,师徒关系到此为止。”
    “那我怎么称呼你?”
    “无所谓。”
    贺灵韵憋半天,叫道:“哥……”
    “别叫我哥。”
    “叫名字?”
    “你随便。”
    贺灵韵无辜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记住,我叫……”肖师父话未说完,忽听窗外传来悦心的声音,“小姐醒啦?”他转口道,“我走了,有空会回来瞧你。”于是淡定地推门而出,在悦心惊愕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翻墙离去。悦心啐一口,暗骂道:“小流氓。”
    年尾将尽,这个“小流氓”没再出现过。
    贺灵韵每每看墙头,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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