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事故

第34章


    肖腾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他就那么坐着,冷漠而肃穆,好像血管里流动的是水银。
    夕阳的光从窗上消失了,时值隆冬,天色早早地就暗了,像是连微弱的日光也惧怕那寒冷一般。
    室内未开灯,渐渐的有了种令人捉摸不定的阴暗。
    静默了这一阵,肖腾终于平淡地开了口:“去,办一份大礼给肖家。”
    “……”
    “要够分量,越重越好。”
    王景面露迟疑之色,像是不确定他这句话是否有其他含义。
    肖腾看穿他的疑虑,冷冷地说:“想什么,就是字面的意思。”
    “是。那少爷您,打算出席吗?”
    肖腾道:“当然。”
    王景正欲再说些什么,肖腾已经摆了一摆手,示意他去做事,王景忙双手将帖子呈至桌上,便退下了。
    肖腾并不伸手去拿,也不转头,只用余光看着那鲜艳的请帖。
    非常的华丽,气派,喜气洋洋。
    容六要结婚了,这简直是容家这二十来年里发生过的
    第一等大事。
    这样天大的喜事,两家又素有往来,交情不薄,他必然是要出席的,也必然是要送一份厚礼的。
    这非常的在情在理。
    他的回应也非常的得体,没有任何不妥。
    肖腾在书房又静坐了许久,一直到夜色将这房间全数吞噬,他都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容六的婚期一天天近了,终于到了婚礼之日。
    婚礼在海岛上举行,容家为前来的宾客们的交通住宿做了盛情而周到的安排,周围几个岛上的酒店别墅尽数包下,前两三天里都是繁忙的直升机和水上飞机的动静,满满的尽是欢腾的热闹。
    肖腾也和其他人一样,提前抵达,便于今日准时观礼,以好好分享他们这新婚的喜悦。
    天色才微亮,肖腾已经起床了,衣穿戴整齐,衣冠笔挺地站在镜前。
    肖腾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素来没有为自己的外表操心过,并非出于自信,而因为他并不在乎他人眼光,整洁得体已足够。
    而今看见镜中人的满眼血丝,神色黯淡,他也不由略微迟疑地伸手摸了摸脸颊。
    他知道自己瘦了,憔悴了。工作劳碌,休息不足,导致过分损耗,这是正常的,他这么想着。
    他知道自己需要养足精神,尤其在容六大婚这一天。
    然而越是努力,越是难眠。
    世界上有些事,是越用力越做不好,睡眠便是其中之一。
    肖腾多洗了两次脸,把衣服整了又整。他需要容光焕发,至少也是若无其事地出场。
    仪式还未开始,但用于举办婚礼的宽阔草地上已经甚是热闹。早早到场的热心宾客,布置得犹如林中仙境的现场,十来米长的植物台,粉白橙各色玫瑰和缤纷的绣球配着丰富的蕨类植物,鲜花簇拥的镶着金边的手绘七层蛋糕,极尽奢华。
    肖腾在那点缀着空运来的牡丹的花架下,看见了容六。
    他见过打扮得各种各样花枝招展费心费力的容六,但这样的容六还是第一次。
    青年穿着非常正式的深色常礼服,配着暗条纹马甲,雪白的翼领衬衫,袖口是墨色的大溪地珍珠袖扣,左翻领上戴了为满天星所围绕的单朵玫瑰胸花,显得前所未有的成熟,稳重,认真。
    他从没想过会有看到这一幕的一天,未想过会亲眼见得容六成为新郎。
    但眼前的人又是如此真实。
    容六对上他的视线,而后点一点头,微笑道:“你来了。”
    肖腾道:“我来了。”
    这太奇妙了。感觉既真切,又虚幻。
    他如同抽身于事外,看着自己,看着容六。就好像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上空冷眼旁观一般的平静。
    他有种自己都料不到的,奇异的冷静。
    在这之前,他打过电话给容六,但对方没有接起。
    肖腾当然明白这种拒绝。
    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恶劣的,凶狠的,不管不顾的冲动。
    他从来不是薄面皮玻璃心的人,为了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又何止是只被拒绝过而已?
    说他品行低劣也好,毁人姻缘也好,只要容六有半分动摇,他都不会放过机遇。
    至于在这婚礼上带走新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并没有考虑。不是因为考虑欠周,而是他此刻觉得无所谓。
    肖腾酝酿着开口的时机,在青年再次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他沉声道:“你想好了?”
    容六笑道:“什么想好不想好的。”
    “你是真的要结婚?”
    容六依旧在微笑,口气也温和:“看起来像假的吗?”
    容六这样纵情肆意的人,不会有什么苦衷的,若不是他自己愿意,谁都逼不了他,容家人也根本舍不得逼他。
    肖腾问:“你喜欢她什么?”
    容貌?才华?家世?性情?他从未想过他要为了容六而跟别人一较高低,还是在这种场合。
    容六沉默了一下。
    “这真实在是天作之合啊。”
    “两人的品貌都是上上乘,个性也般配不过,容家公子出名的温柔和善,谭家那姑娘,性情泼辣了点,心地是真的好啊……”
    隔着花架,离得不远的几个宾客在欢声笑语地对这双佳偶高谈阔论,自然是盛赞连连,尤其对新娘赞不绝口。于是两人沉默地听了一番新娘的履历。
    她热心于各大慈善事业,出任过儿童基金会国际亲善大使,多次去非洲,关注艾滋病人,为受灾地区募捐,关于她的报道都很正面,人人都喜欢她,有张救灾现场的照片被公认为天使的笑容。
    新娘实在太美好了,除了有目共睹的美貌,多方肯定的才干,还有最好的人格。
    这样的吹捧,也不知道有没有夸张之处,恐怕当事人在场听着也要人脸红。
    肖腾看向当事人之一,容六微微笑了一下,而后用反问来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你说呢?”
    “……”
    是的,某种程度来说,新娘这样的人,的确是他尽其所能,也不可比肩的。
    相较于他的狠辣,无情,不择手段。这个容六真正选择的人,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根本无从比较起。
    可不是吗。
    也许容六的确曾经觉得他很有趣。但有趣,和值得选择,那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过去的种种甜言蜜语,只是容六的一场因为趣味而起的追逐游戏,当不得真。
    他心底当然清楚这一点。然而最终却还是当了真。
    究其原因,也许并非因为容六演得太好,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曾希望容六是真的。
    肖腾看着面前的青年,冷静地说:“那恭喜了。”
    容六微笑道:“那谢谢了。”
    没有任何变故,非常的顺利,没有电影里常见的临场逃婚,也没有剧情反转。这是一场幸福美满的婚礼。
    肖腾和所有人一样,静坐在观礼席位之中,冷眼看着新娘被她父亲带着走过红毯,一步一步地,走到容六身边。
    新娘很漂亮,不是那种玻璃般易碎的美,而有种柔韧的英姿飒爽,她身旁的容六那么英俊,那么幸福。
    肖腾看着容六一点点为新娘戴上戒指。
    这个年轻男人当年对他说过的,那些足以融化寒冰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而四周响起的是致这对新人的热烈掌声。
    肖腾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非常的平静,波澜不惊。因为他的血液已经一点点冻住了。
    回程的时候,是王景特地前来机场接他,年迈的管家看起来分外地忧心忡忡。
    “少爷不先回去吗?”
    肖腾道:“不了,我去趟马场。”
    王景迟疑道:“那……”
    “不必跟来。”
    跟那容六婚礼那暖阳普照的海岛比起来,这边的马场依旧是冬日的颜色。今年是多年不遇的苦寒,持续了几个月都未回暖,又下了场雨夹雪,放眼望去一片萧瑟。
    几家暖如春日,几家冰寒彻骨。
    肖腾的靴子有力地踩在雪地里,吱吱作响,成了这广袤天地里唯一的动静,一些薄冰在他的脚底纷纷裂开。
    这次的确是他输了。
    好在没有人知晓,连容六都觉察不到他心中的天崩地裂。
    作为败者,幸而他的一切失败,失去,都不为人知。
    GLORY在马厩里暴躁地甩着蹄子,喷着气,见他走近,才稍稍平静下来。
    肖腾把手放在马颈上,来回抚摸着它长长的鬃毛。GLORY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主动贴近了他的手掌,难得安静地靠着他。
    肖腾问:“你在等谁吗。”
    GLORY在他手掌里蹭了蹭,用它黑而
    亮的眼睛看着他。
    肖腾说:“他不会再来了。”
    都说最大的悲哀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那么,如果是珍惜了之后,才失去呢?
    肖腾将它牵出来,翻身骑上它,在春季料峭的寒风里,独自走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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