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幕初降,晴了一整天,日头却始终不够暖,霜雪化后一入夜铺了一层薄薄的冰;没有风,只有廊下灯笼静悄悄地挂着,照着一院子清冷的灌木。
齐天睿双臂抱肩靠在门边,蹙着眉。不远处的桌旁莫向南安静地抿着茶,神色安然。多宝阁后虚掩着卧房的镜门,看不到门里的光景,只有镜面上折出亮闪闪的玻璃烛光,提起的心无处着落,他轻轻咽了一口。
绝望深处,心如死灰,忽然跳进来的火星根本不敢露头,深埋下去,却捂不住那一点的烧灼……
自认并非轻易服输之人,只是这一次次被扑灭的痛,痛不可当!心早已碎,依然承不得再听一句“不治”,此刻便是一丝的念头,已然让他恨不能即刻夺门而去!
可眼前是莫向南,他请来的人,齐天睿如何敢不用?之前听小王爷唤他七叔,寻着曾经的渊源齐天睿就猜测这排行应该与千里之外广袤的草原上那杀伐征战的六兄弟是一脉相承。究竟莫向南是如何以一介中原平民与草原王族相连,齐天睿不得而知,却知道这一声“六哥”唤过去,那座上英拔高挺、眉目阴冷之人就绝非常人!
将才分明是在小王爷的府邸,却是不见景同的面。来私宅的路上莫向南才悄悄告诉齐天睿,因着启用了金箭,小王爷被这位煞神一见面就军法处置,挨了一顿鞭子后又举着几十斤的弓箭站在冷风的湖边,没有他的话不许落下。敢如此对待大周的肃王爷,看来此人的势气不单是来自草原王族。果然,莫向南点头道,这位正是六将军巴勒莫赛罕,实则小王爷在草原时正是这位六叔将他从襁褓中一点点养大,回朝时为了他在中原能立足稳健,才暗地改称是太师乌恩卜脱的养子。
原来是爹教训儿子,这倒也罢了。
齐天睿想不出这么个铁血之人是怎样抚养奶娃娃,只是,此人来头再大、再是威风凛凛,于他可怜的丫头又有半分关联?看那周身的冷硬、举手抬足难掩杀伐之气,哪有半点医者仁心、仙风道骨的意思?
杀人或可,救人?
不可以貌取人,正如高僧方济,遂齐天睿并未多言,按下疑惑恭敬地将他请过来。可偏偏的,来到私宅内室,那人只管净了手就往房中去,齐天睿想跟了,却被他回手一闭门拦在了外头,那力道不大,却是让人不得不止步。反客为主,如此势气,齐天睿蹙了眉,倒不是担心他会有何不妥,只是怕这副煞神的模样吓着丫头。
里头耽搁的时候越长,那死灰中火星子就越烧起了光亮,心难耐,不敢期盼,只熬着。
约莫过了快一个时辰,镜门打开,那人走了出来,看他一边袍角掖在腰一侧,不曾言语先到盆架边洗手。齐天睿的身子站直,腿僵着并未往前迎,悬着的心寻了他的眉目去,依然冷淡,不见半分喜怒。
待他坐下来,莫向南双手奉茶,“六哥,如何?”
“这人已经死了大半个了,叫我来做什么?”
一句话轻描淡写,噎得人目瞪口呆,毫无廉耻可言!从未有大夫敢如此直言,就连疯癫和尚都是斟词酌句,这么久谁敢把那个字说到齐天睿耳朵里??扎得他心疼,不觉咬牙,一股火起!一旁的莫向南倒似早习以为常,神色依旧道,“六哥,是怎样?”
赛罕瞥了齐天睿一眼,抿了口茶,方道,“是胎心病,并非如你所言是遗传的心疼病。”
“哦?是么?”
莫向南问了一句,可齐天睿却并听出这其中有何不同。
赛罕又道,“她确实遗传了心疼病,可并不重,而胎心病该是她娘亲有孕之时患过风疹所致。这不是病,是残,换句话说,娘胎里心就没有长齐全,一般五六岁就会夭亡,根本就长不大。”
齐天睿闻言,那股心火没上来就被一股寒意压住,难怪……丫头从小就病魔缠身,记得六岁见她时已然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她娘小的时候在京城还常到翰林府玩耍,身体并无异样,直到嫁作人妇、生产之后才病发,可见此言并非虚妄。
“如此说来,弟妹这身体……”齐天睿的疑惑被莫向南问了出来,那猜测到了口边却不敢枉论,皱了眉。
赛罕搁了茶盅,微微一笑,接了他两个的疑惑,“这丫头身子强壮,非同寻常。”
齐天睿眉心一挣,心通通跳,立刻大步上前,“这么说,她还有救??”
于那一脸焦心的渴盼,赛罕不置可否,只道,“能带着一颗残心长大成人,全是造化。既然这颗心她能用,只要好生保养,益气养心、佐以化瘀,活命并不难。只是,这些年只按心疼病诊治,吃那续命的丸药。实则她的心疼病并没有那么重,药力强,空架虚火,烧得太快,残心受不得;看似积攒了力气,实则积下毒素,一旦戒断,心力难承,就开始呕血。”
“那,那是不是解了毒就有望……”齐天睿急问。
“怎么解?”赛罕道,“她吃了十年有余,一旦戒断,釜底抽薪,挺不过半年人必死无疑,哪里还能挨到调养解毒的时候?”
“六哥,那就没法子了么?”莫向南焦心道。
“戒药之后,有大夫给她开了养心汤,算是缓和。而后么,”赛罕又端起茶盅,“认天命吧。”
提起的一颗心又重重摔下,胸中突然空乏,人便佝偻;双臂撑在桌上,齐天睿只觉沉甸甸地抬不起头。赛罕将才的一番话已然让压不住的火苗燃成了熊熊之势,突然扑灭,一堆滚烫的死灰,烧得他浑身无力……
“六哥,不论怎样,还请六哥试一试,不能就这么……”
莫向南一时情急,话没有说完突然断开,房中瞬时的安静,一点希望留在空中僵住比曾经的绝望还令人心寒……
赛罕只管抿茶,似丝毫不觉这半日房中的僵冷,一盏茶吃完,方慢悠悠道,“若非要一试么,她得跟我走。”
齐天睿一张煞白的脸慢慢转过来看着他,“什么?”
“我没功夫在这儿耽搁。”
齐天睿不觉一声冷笑,“跟你走,你能担保她活下去?”
“不能。”赛罕搁了茶盅,答得非常干脆。
狠狠吸了一口凉气,齐天睿咬咬牙。
“天睿!”
莫向南起身,握了齐天睿的腕子,“你来。”
齐天睿又看了一眼那冷冰冰、丝毫不见任何怜悯的“大夫”,转身遂莫向南出到门外。
“天睿,六哥生就天赋异禀,从小跟随老父行医,走过万里之遥,沙漠小国,外疆异域,多少疑难杂症都曾经验,而后又曾在中原行医两年,彼时声名远播,曾是京城王侯的座上宾!他敢应承,必是有些把握。”
看齐天睿依然紧锁眉头半分不见开解,莫向南知道在他心里高僧方济已是在世华佗,方济说不中用,他轰然撅倒已然灭去所有的希望,此刻怎能立刻笃信他人?便又低声劝道,“中原的大夫么,医术虽高,下手却保守。几凡险症,没有把握不敢在要害下针,不敢下猛药,一丝的可能都怕牵涉人命。可六哥不一样……”
“那是因为凡为医者该知心怯、该顾惜人命!”
齐天睿闷声一句驳过来,莫向南挣了一下眉,竟是没法驳。怎的就一语中的?确实,赛罕在草原上素有悍狼之称,医术之外是个杀人如捻蝼蚁、屠营拔寨的铁血将军,在他心中从无顾忌,死,是天命,什么也挡不住。
“莫大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晓初如今实在是……一路颠簸,我怕她……”
齐天睿没说完的话更觉心痛,莫向南知道此时的二人恨不能一刻掰做两刻过,哪肯再浪费一丝一毫?跋山涉水催人命,恐走不到草原就痛失爱妻!可莫向南此刻私心全为义弟,便又劝道,“天睿,你想想,六哥这么个人,怎会拖泥带水?一路往草原去,行车走马,这就是一个月的路程。他是瓦剌汗国金顶一字王、统领万千将士的大将军,能愿意带着弟妹一路慢慢走,已然是医者之心;更况,弟妹现下的病体要人一路照应,若非有些把握,诚心为她医治,六哥怎会如此自找麻烦?”莫向南略顿了顿,终究道了出来,“天睿,于你,于弟妹,当真怕这几日么?”
莫向南的话十分明了,横竖也是这一个多月,与其在家等死,不如一搏!突然的平静被打破,人求生的*如火星掉落枯草的荒原,烧得他终是按不住,齐天睿咬咬牙点了头,“好,那就试一试。”
两人转回房中,见赛罕又一次从镜门出来,齐天睿正是惊讶,莫向南先开口,“六哥,就这么办。”
“嗯。”
第一次与那幽蓝的眼睛对视,一股寒意,深不见底,齐天睿也无意再客套,直问道,“咱们何时启程?”
“你不能去。”
“什么??”沙哑的声音一声惊乍,齐天睿瞪大了眼睛。
“没听明白?你,不能去。”
齐天睿腾地一股火,两手握拳,简直忍无可忍!这杀人不眨眼的胡贼,哪里是来治病的?!分明是要夺了他的丫头去!人儿孱弱,早已无望,怎忍她拖着残病之身一个人流落荒蛮草原、与狼为伍??莫说江南女孩儿如何挨过那酷寒之冬,单是茹毛饮血的胡人野蛮又如何消受??丫头有没有尊贵的公主身份能像当年景同的姑母一样活命,却又生得如此娇美可人,一旦胡人起了歹意,岂非羊入虎口、嚼得骨头渣都不剩??更况,还要离了他,她怎么活?!一旦病无起色,到那最后一刻,千里之遥,真真是哭皇天无泪……
齐天睿一摆手,狠道,“既如此,我们不治了!”
莫向南正要开口劝,赛罕看着齐天睿,好是莫名,“又不是给你治,你吵吵什么?”
一句话气得齐天睿冷笑,“我说不去,我妻就不会去!将军走好,不送!”
赛罕起身,转头看向镜门,“五更启程,莫要晚了。”
“你……”齐天睿正要怒,忽见门打开,莞初一身单薄的衣裙站在门口,浅浅的眸中含着满满的泪,苍白的小脸那么心酸,齐天睿忙过去护在怀中,“丫头,丫头莫怕。”
轻轻推开齐天睿,莞初走到赛罕面前,“将军……将军求您,让我相公一起去……”
病中人含着泪声乞求,好不凄凉,莫向南看得心都难受,看向赛罕,“六哥……”
赛罕只与莞初道,“早点儿歇着吧,睡饱了才能赶路。”
赛罕言罢未再多解释一个字,转身离去,莫向南看了一眼房中呆怔的两人,急急跟了出去。
……
夜静。屋外一盏上夜的小灯,烛光弱,恍进帐中,黑暗,朦朦胧胧。
没有许她收拾行李,也不许她再提,此刻窝在他怀中,莞初贴着他的心口,心跳那么沉,那么稳,头顶的气息也均匀,她抬起头,唇轻轻地够在他的下巴处,“相公……睡了?”
他不应,她又蹭了蹭,“相公……”
“睡吧。”
喉中哑哑的一声,莞初听得出他根本没有睡着,便轻声道,“相公,明儿我想……”
“莫说了,不去。”
“为何不去?”莞初撅了嘴,“人家是大夫,我就得跟着去!”
“什么大夫?哪有他这样的大夫?”齐天睿咬牙道,“句句都已走入绝境,更直言不能担保,却又胆大妄为要带着你远走千里!蛮荒之地,杀人如麻的将军,你算什么?便是一场风雪把你卷走,怕是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蛮荒之地怎样?杀人将军又如何?讳疾忌医么?当年你走西北不也是风沙苦烈,险些命丧悍匪刀下,若是你怕了,怂了,哪有今日裕安祥!”
“两码事!这是你的命!”
“是!是我的命,可我想活,我不想死!”
她忽地惊乍,一声喊喊得齐天睿心疼不已,低头,接住她软软的唇,“丫头……听话,我何尝不想?只要有一丝的盼头,为夫不惜千山万水为你寻医找药,可此番太险。他要带你走,并非是草原有什么中原没有的灵丹妙药,只是因为他不能在此地多耽搁,记挂着他的千军万马,为的都是他自己的便宜!”
“相公,他是将军啊,是整个瓦剌汗国的大将军,能为我千里而来已是天大的情面,怎好能再耽搁人家?他能允诺带我随行医治,就是恩赐,你说呢?相公,求你……”
仰着头,小声儿颤颤地求在他口中,他忍不得,心酸不已,“丫头,他不知顾及,恐怕这一路累你颠簸,根本撑不到草原!不待他展示什么高明医术,你我已然……”
“已然怎样?天人永隔?”她哽咽道,“你可知道,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从来没有怕过!可自从跟了你,我就怕,怕得我夜里睡不着,一想着你往后会有别的女人……会跟她生儿育女……不管是多久以后,不管咱们来生还能不能再见,我,我都受不得!”
“丫头,不会……”
“我想霸着你,我要霸着你!”她紧紧环着他的腰,瘦弱的身体细细地颤抖,“可我却没有力气!我没有力气,相公……我不甘心!哪怕他是个骗子,哪怕他是庸医鲁莽胡乱下药,只要他肯给我治,我就要试!即便为此死在路上,也值!”
“值什么值??”他恨声喝道,“你我本来时日不多,偏偏要为了这个再耗精力,这一分离……就在明日!你,你让我怎么办??”
“不试一试,我死不瞑目!”
“我会跟你一起死!!”
房中突然静,泪水夺眶而出,莞初痛哭出声,“好,好,你跟我一起死……既是能跟我一起死,为何不让我为了咱两个的命去试一试……”
他埋下头,将她紧紧地窝在心口……
自两人重聚,从未哭得如此痛快,积沉在心里的恐惧与不舍都化作泪水喷涌而出……
许久,她抬起头,额头碰到他的下巴,湿湿的,捧了他的脸颊轻轻吻着那咸咸的泪,她嘶哑着语声道,“相公……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听得不一样的诊断。我娘确实得过风疹,手臂上一直留着那时候的疤,可见将军他果然……”
他低头与她贴紧,抱着他颤颤的肩头,她的心都碎了,“相公,相公,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生离死别,心如刀割,他不能言语……
我不能等,丫头,我不能等……
……
冬日天短,五更天,天地一片漆黑。
小王爷府灯笼高悬,门庭外铺下清冷的光。一辆四架的马车装着厚厚的暖帘,帘上悬着镂空蝴蝶珮,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灯;后头跟着一个蓝布乌篷两架马车拖着各种行李。另有几匹彪壮的马,随着马下同是身型彪悍的主人悄无声息地候着。
两人站在台阶上,莫向南将厚厚一沓子银票递给赛罕,“六哥,这是天睿给的。”
赛罕接过一看,挑挑眉,“不愧是开钱庄的,都够装配一支探马军了。”
“天睿的心思都在弟妹身上,”莫向南看着那马车,想着车厢内依依惜别之人,不觉叹道,“六哥,你何必非让他小夫妻分离?莫说天睿,弟妹也放不下他,弄得这般伤心。”
赛罕将银票收入怀中,嘴角边抿出一丝笑,“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去。”
“哦?这是为何?”
“这丫头病险,若要医治定是要受些苦。若是天睿一直守在她身边,一旦受不得,她就会心安,一命而去;有他远远牵扯着,她怕是还能撑得过去。”
莫向南这才了悟,点头赞道,“六哥虑的极是。”
……
一行人马趁着黎民黑暗悄悄离了金陵城,远入山中。
行军打仗之人惯于急行,却为着这马车的平稳不得不按下步伐。每一个时辰,赛罕就会查看车中人一次,望闻问切,十分细致,可那人只觉伤心舍不得她相公,淌眼抹泪儿的,看也不肯看这大夫一眼。
赛罕又一次翻身上马,身边护卫轻声回报:“将军,齐公子跟在后头呢。”
赛罕闻言笑笑,“痴情种子不要命啊。”
原本瓦剌与大周已通商多年,只如今瓦剌与鞑靼交战,一旁的兀良哈也蠢蠢欲动,两边不得不又提高警戒,胆敢偷越边界之人,乱箭射死。
“去,派两个人绕到后头护着他。到了边界,把他引进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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