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客书店 Ⅳ

27 十四


邵嘉桐站在吧台后面,把切成两半的牛油果放进搅拌杯,然后再倒上酸奶。
    一具温热的胸膛贴上她的背脊,两只手围绕在她腰上,耳边是男人呼吸的声音,他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让她觉得浑身发烫。
    “别这样,”她笑着说,“客人会看到的。”
    但他并没有听话,而是变本加厉地咬住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低声说:
    “你想我吗?”
    搅拌机开始运作,发出“嗡嗡”的声响,她耐着性子,等搅拌机停下,然后把牛油果酸奶倒进纸杯里,才转过身,想要呵斥Ryen。
    然而,当她转过身,她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董耘……
    邵嘉桐倏地睁开眼睛,感到自己整个脑袋涨得快要炸了,但对她来说更可怕的是刚才的那个梦……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才看向窗的方向,发现窗外只是有一点微弱的亮光。鸟叫声此起彼伏,除此之外,是不远处车辆驶过高架传来的声音。每当清晨的这个时候,鸟叫声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唤醒了那些浅眠的人。
    她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勉强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披上外套,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飞快地仰头喝下去。
    “早上醒来最好不要喝得太快。”Ryen的声音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邵嘉桐感到自己几乎分辨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仍在刚才的梦中。但很快的,她就放下水杯,看着他,回到现实中来。
    “你也这么早就醒了?”她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滴水,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说道。
    “嗯,”他点头,“我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你忘了吗,过去我大概凌晨4、5点就要起床去渔市场挑选材料。”
    他的用词有时候还是会有点问题,但是邵嘉桐认为他很聪明,在过去的半年里,他的中文已经进步了很多。
    “我……要去再睡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通过昏暗的晨光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或者,她觉得自己几乎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垂下眼睛,飞快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钻进被窝。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脑子里乱得很,心跳也变得沉重。
    上午十点,邵嘉桐打开“一本书店”的门,把放在门口的小黑板搬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去。
    这是她最近刚跟孔令书学的一招,她每周把当周推荐的那本书名写在黑板上,底下再加上一些推荐的饮品和价格,也是一种招揽顾客的方式。
    今天是一个阴天,原本是寒冷的空气中,更加入了低气压的因子,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Ryen跟在她身后走进书店,很自觉地绕到吧台后面,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又抬头看看外面的天空,然后忽然说:
    “我们今天休息一天好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她,似乎有点吃惊,但最终,他眨了眨眼睛,还是同意了。
    “去哪里呢?”他说,“回去睡觉吗?”
    “不,”她摇摇头,“我想跟你一起出去开车兜兜风。”
    他似乎没什么好反驳的,点了点头,把手中的骨瓷杯放回原位。
    邵嘉桐开着车,载着Ryen往城外的方向开去,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今天再让她在那个小小的店铺里跟他一起呆一天的话,她会崩溃的。
    出城的路有点出人意料得堵,车速缓慢,甚至还需要经常踩刹车,所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观察眼前的一切。
    “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看着天空中的云,忽然说道,“我们在你休息的时候,也会骑着车,沿着海边的那条路,一直不停地骑下去。”
    Ryen一手支着头,回想着她说的场景,然后笑起来:“你知道我来这里后最吃惊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这里的马路上,竟然也有那么多人在骑scooter……我一直以为只有那种海边的小城市才会有人骑这个。”
    “跟汽车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他想了想,说:“我更喜欢在海边骑scooter的那种感觉。”
    回想起海浪、棕榈树、以及沁人心脾的海风,她也不禁微笑起来。
    “你怀念那时候的日子吗?”他忽然转过头,看着她,问道。
    “当然。”她笑着点头。
    在这拥挤的车流中,邵嘉桐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一年之前。
    在佛罗里达的最南端,有一座小岛,叫做Key West。几十年来,她以南美风情和海明威闻名,此外,作为一座海岛,大海自然也是这里最受人欢迎的风景之一。
    嘉桐是在里加的一间小酒馆里,跟一个来自迈阿密的游客聊天时,从他那里听说这个地方的。
    “在那里,你会忘了所有烦恼。”那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操着一口牙买加英文对她说。
    于是一星期之后,她来到了这座小岛。可是她发现,这里并没有让她忘记所有的烦恼,也许新鲜感让她减少了思考的时间,然而,也仅仅只是减少而已。
    她住在码头旁边,准确地说,是住在码头边的一栋只有三层的房子里——当然,这里的房子,除了个别酒店之外,都没有超过五层的。这是一座相对于其他的楼房来说,比较狭窄的房子,一层是一间杂货铺,二楼和三楼分别住着她和房东,房东同时也是杂货铺的老板娘。她是日本人,叫作Ryoko,据她自己说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也许是因为常年冲浪的关系,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岁。她的皮肤简直黑得发亮——这里的人都黑得发亮——如果不是她那一口日本口音非常明显的英文,嘉桐甚至会以为她是印第安人。
    事实上,那时候的她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那么感兴趣,即使是对这座小岛,她的兴奋劲也只维持了三天。岛上的治安非常好,大部分的人都是游客,她每天骑着从Ryoko那里借来的自行车,在岛上瞎逛,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她早出晚归,甚至除了打招呼之外,都不愿意跟别人多说一句话。
    她认识这个叫做吴瑞恩的年轻人是在来这里之后的第三个星期。晚上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她想穿过码头回住处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在昏暗的路灯下被人袭击了。
    “啊……”她被不知名的“凶器”戳到小腿,整个人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当她抱着腿疼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然而那张脸上布满的是惊恐和不安。于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并不是什么王子与公主浪漫的邂逅,也不是伤心的女主角遇上了对她一见钟情的男主角,而是……充满了尴尬。
    “Oh I’m sorry, I’m so sorry……”
    他反复地说着抱歉,但事实上,邵嘉桐已经完全记不得这家伙在一分钟之内到底说了多少次“sorry”,因为她实在太疼了,而且小腿上的还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他看到她的伤口,二话不说,把她拎起来,然后扶着她往码头外面的停车场走去。
    “你干嘛?”她用英语问他。
    “你流血了,”他的口音显示,尽管他有一张亚洲面孔,却是个当地人,“我最好还是开车送你去医院。”
    她本能地拒绝,他却很坚持。
    于是在兵荒马乱之中,她的脑袋开始高速运转……万一这家伙是坏人怎么办?万一他开车带她去危险的地方怎么办?他会不会是毒贩子?会不会是想用船把她运到五十英里开外的古巴去?
    就在她的脑袋开始盘算等下要怎么自救的时候,年轻人却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坐上一辆小电驴,借着昏暗的路灯发出的灯光,看着她,说:“上来吧,我载你去医院。”
    邵嘉桐站在那里,看了看他,又看看那辆小电驴,最后决定再重申一遍不用去医院了。然而,他还是很坚持,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她叹了口气,嘟囔了几句,还是跨上了那辆小电驴。他说了一句“抓紧了”,然后就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
    十分钟之后,他说的医院到了,邵嘉桐错愕地从车上下来,发现眼前这栋白色的建筑物看上去更像是一间宠物店。
    然而年轻男人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扶着”她冲了进去。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仅仅只是擦破了皮。
    在医院的长廊上等着取药的时候,邵嘉桐才平静下来,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
    “韩国人?日本人?中国人?”她鼓起勇气问。
    “中国人。”他答道。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生在这里?”
    也许是紧张的情绪终于过去,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丝疲惫:“不是这里,我生在旧金山。”
    邵嘉桐抬了抬眉毛,像是既不惊讶,又有点惊讶。
    “你呢?”他反问,“你从哪里来?”
    “上海。”
    “哈,”他一下子笑起来,然后,他第一次开口用一种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奇怪口音的中文说,“我外婆就是上海人,她出生在上海。”
    邵嘉桐错愕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想跟他说点什么。然而,她一开口,整个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竟然有点哽咽。
    他吓了一跳,即使医生喊他拿药也顾不上了:“你没事吧?”
    嘉桐深呼吸了一次,才平复下心情,说:“我没事……”
    他又打量她好一会儿,才回头去拿药。他回来以后,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说:
    “你真奇怪。”
    “?”
    “刚才留学的时候你没有哭,现在却要哭了。我能知道原因吗?”
    邵嘉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深沉的口吻说:“年轻人,你是不会懂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乡愁’吧。”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是……一种食物吗?”
    想到这里,邵嘉桐忍不住笑起来,坐在她旁边的Ryen原本已经被这缓慢的车速和拥挤的车流弄得有些烦躁,但看到她嘴角的微笑,还是忍不住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乡愁’。”说完,她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笑起来。尽管不是那种哈哈大笑,然后看得出,他的情绪比刚才要好很多。他耸了耸肩:
    “你不能要求一个美国人了解所有的中文。”
    “对,”她还是在笑,“但我一直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认为’乡愁’是一种食物?”
    他摊手:“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中文字,我只会说,我只能靠我的听觉去判断意思。但是当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乡愁’这个词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种食物,也许我是把它跟’香肠’搞混了。”
    听到这里,邵嘉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说:“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我好像都没问过你,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嘉桐止住笑,想了几秒钟,然后开口道:“力气很大。”
    “什么?”他的眼睛、鼻子、眉毛都皱在一起,“这算是什么印象?”
    “就是觉得你力气很大啊,尤其是你把我从地上架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被绑架了。”
    他看着她,像是有点哭笑不得。
    “真的,不信你试试看晚上在昏暗的路灯下被一个陌生男人架起来往停车场走的感觉。”
    他终于笑起来:“我想我会一拳打在他脸上。”
    “那么我呢?”嘉桐问,“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Ryen转过脸去,看向窗外的车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说:
    “我觉得你不太高兴。但当时我以为是因为我让你受伤了你才不高兴的。”
    嘉桐叹了口气,但还是有点不死心地问:“我那时候难道整张脸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也不是整张,”他继续张望着窗外的车流,“但起码有半张。”
    她笑起来:“好吧,我还以为你会对我一见钟情。”
    Ryen转过头来,给了她一个“你想得美”的表情。
    她苦笑:“所以你后来接近我真的是像你一开始说的那样,是因为你想跟我学中文?”
    “当然,”他点头,“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
    “那么现在,你来了这里,看过了,有什么想法吗?”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嘉桐没有去打扰他,也许是她本能地感到,他是在认真地思考着问题,她不想去打扰他。
    “这里很好……”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开口道,“这里很方便,能买到任何你想买的东西——当然,大麻和枪除外——我是说,任何在这里生活所需要的东西。这里看医生很方便,你想去的时候就可以去大院里排队,顺便还能听旁边的老太太说说她解决便秘的偏方。这里的食物种类太多了,也太好吃了——尽管有时候我不得担心一下我的各项指标。还有,这里很热闹,有很多可以逛、可以玩的地方,而且有时候即使是晚上十点或者是大半夜的时候,街上还是会有很多人……”
    “所以你喜欢这里?”她忍不住问。
    “当然,我有十万个喜欢这里的理由。”
    她的嘴角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然而……”他继续道,“我并不喜欢这里。”
    “……”嘉桐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因为,”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来这里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你不属于我。”
    “你属于这里,”他说,“属于这个地方,属于我们一起开的那家书店,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你也属于孔令书的那家书店……但你不属于我。”
    她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后面的车按了几下喇叭,她才回过神来,发现前面的车已经离她差不多有五十米了。于是她连忙松开刹车,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一开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说辞显得有些苍白,“那么我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我是属于你的?”
    Ryen笑了笑,只不过他的微笑里带着一丝苦涩:
    “你不用做什么,什么也不用……真的。如果你属于我,我能感觉得到。”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前面,脚下踩油门或是刹车的动作,就像是一种本能,不带思考的本能。
    “你知道……”也许是看她不说话,Ryen开口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喜欢你的吗?”
    她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但是脸上却仍然带着微笑:“还记得那个叫Bruce的大个子吗?”
    “那个租船店的老板?”她挑眉。
    那家店就在杂货铺隔壁,因此她很快就跟那个大个子熟悉起来,他还后来还经常带她出海骑水上摩托。
    Ryen点点头:“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好多人约了一起出海玩,但是摩托不够了,他就跟你骑一辆来着?”
    “好想有那么一回事。”
    嘉桐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回忆起来。
    邵嘉桐从水上摩托上跳下来,脑袋里仍然延续着刚才的那种兴奋,然而身体的疲惫却跟意识背道而驰,于是她脚下有些发软,差一点没站稳。
    有人扶了她一把,她转过头,发现Bruce正咧开嘴对她笑。于是她让自己站稳了,才也对他报以微笑。他很快放开她,去给摩托拴绳子。
    这个时候,Ryen从她身边经过,像是根本没看到她一样,把她撞开,径直朝停在不远处的电驴走去。
    “喂,”嘉桐忍不住冲他喊,“你今天上晚班吗?”
    然而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耸耸肩,就又转身往前走去。很快的,他骑上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邵嘉桐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忍不住有点气闷,她搞不懂他在搞什么鬼,她甚至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有人吃醋喽。”Ryoko走到她身后,带着一口浓重的日本口音,说道。
    “?”她皱起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然后,过了好几秒钟才忽然意识到她在说什么,“Ryen?怎么可能!”
    她有点哭笑不得。
    因为Ryen工作的那家餐厅也在码头附近的关系,因此自从那个“惊魂夜”之后,他常常会来杂货铺买包烟什么的。后来他提出想跟她学中文,她也答应了,作为回报他常常会把餐厅里当天没卖完的海鲜带来给她和Ryoko,所以很快的,他们成为了常常一起出去玩的朋友。
    “他还是个孩子。”嘉桐转头对Ryoko说。
    Ryoko却用一种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
    “你几岁了?为什么想法还是那么单纯?男人一旦跟女人滚过床单之后,不管他几岁,都不要把他当成孩子。”说这话时,Ryoko双手插袋,迎着午后的烈日,沿着码头往杂货铺走去。
    嘉桐叹了口气,跟上去:“但很多书上都说,’男人,不管他几岁,他都还是个孩子’。”
    Ryoko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更深了一点:“不要相信书上说的——永远不要。”
    “但他比我小五岁。”她忍不住又重申了一下事实。
    “那又怎么样?”Ryoko耸肩,“年龄从来不会是男人考虑一段关系的要素之一。”
    “哦,”嘉桐说,“我还以为男人从来不会思考。”
    Ryoko又哈哈大笑起来:“不,他们会的,但很少用这里。”
    说完,她指了指脑袋。
    嘉桐也笑起来,在这个一如既往得炎热的午后,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渐渐地忘却过去的种种。她开始习惯于岛上的生活,她认识了一群新的朋友,她有了新的爱好,学会了新的运动,渐渐融入了一种对她来说全新的生活方式。至于千里之外的那座都市,除了偶尔在教Ryen练习说中文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脑海和嘴里之外,已经很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这天晚上,本来说好要带新鲜牡蛎来给她吃的Ryen并没有出现,而且连着两天,他都没有出现。她觉得有点莫名,但她没有去思索原因,因为她总是有很多事要做,这个年轻人也不过是她小岛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
    然后,到了第三天,他又出现了。而且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今天晚上我老板过生日,在餐厅办派对,你们要一起来吗?”他穿着短袖t恤、军装短裤和夹脚拖鞋,站在杂货铺门口对嘉桐和Ryoko说。
    Ryoko在这里呆了很多年,跟周围餐厅或店铺都很熟悉,所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但是,”Ryen站在杂货铺门口抽完一支烟,然后说,“那老头竟然要我们今天去参加的人都要穿正装,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我那套西装。”
    “不,别当真,”Ryoko站在旁边跟他一起抽,“那家伙只是说说而已,我从来没把他的话当真过。”
    于是,当五个小时之后,Ryoko穿着一身大露背的鹅黄色礼服,踩着在脚踝处绑着一朵精致的水钻花的细带高跟凉鞋,脑袋上还箍着带有怀旧风的金色发带,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穿着白衬衫加卡其短裤的Ryen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打扮,简直要哭了。
    嘉桐并没有像Ryoko那样隆重登场,不过在这个日本女人的强烈要求下,她不得不穿着她硬借给她的一件水蓝色的连身裙出席这场生日派对。这件连身裙看上去很新,然而Ryoko却说她买了已经有十多年了,只是一次也没有穿过而已。它的裁剪特别简单,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在裙摆上有一些刺绣而已,但看得出来,是一件高级货。
    邵嘉桐曾经也有很多套装或是礼服裙之类的,但是这大半年以来,她已经完全告别了原来的生活,甚至当她穿上这件裙子的时候,她感到有些别扭,好像这条裙子跟现在的她很不搭调似的。于是站在镜子前面的她忍不住想:
    原来,改变并不需要很多时间,或者说,远比她以为的要短。
    她穿上自己行李箱里唯一的一双皮鞋,那是一双黑色的凉鞋,是她在旅途中偶尔路过一间路边的小店,忍不住买下来的。买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在什么时候穿,于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机会去穿它……直到这一晚。
    她走进餐厅的时候,Ryen正皱着眉头一脸怨恨地看着Ryoko,但当她站在他身后,假装轻咳了两声之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整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他从头到脚地把她打量了一遍,在邵嘉桐的记忆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没有教养。然而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似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么看一位女士,会显得很——”她用中文,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礼貌。”他似乎知道答案。
    嘉桐眯起眼睛看着他:“那你还不快表现得有礼貌一点。”
    这个时候,音乐响起,由于喇叭内的音乐声几乎是一下子蹦出来的,嘉桐有点被吓到。
    Ryen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很绅士地伸出手,说:“跳舞吗?”
    “可是我不会跳,”她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什么都不会。”
    “很简单,”他耐心地说,“只要慢慢地在地上来回走就行。”
    “……”她一脸不敢置信。
    但他的眼神像是在说,他是不容拒绝的。
    于是她叹了口气,把右手交到他的左手里。然而他却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右手牵起她的左手,带着他往餐厅当中的空地走了几步,两人便开始跳起来。
    与其说是“跳”舞,邵嘉桐觉得不过就是一群人在空地上跟着音乐来回走动着聊天而已。就像Ryen说的,确实不难,但一开始,她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踩了他好几次,后来他提醒她该怎么移动脚步,练习了好几分钟,她才真的适应起来。
    “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事情。”他低头看着她说。
    他离她很近,两人之间最多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邵嘉桐甚至觉得他说话时的气息吐在她额头上,让她有点头皮发麻。
    “我有很多不会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击他。
    他似乎是还想说点什么,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跳着舞,随着音乐节奏和周围那些欢声笑语,邵嘉桐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不那么紧张。
    “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她想到什么似地问,“怎么人影也看不到。”
    他看着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想我了吗?”
    “怎么会,”邵嘉桐下意识地说,“谁有空想你……”
    “但我很想你。”他又冒出这么一句让人可能浮想联翩的话。
    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英文的表达方式很直接,你们经常会对别人说’I love you’或是’I miss you’,但是在中文的表达当中,我们不会对朋友说这些话。”
    “……”
    “如果我说’我很想你’,那通常是夫妻或是男女朋友,或是你喜欢一个人才会这么说。所以,不要随便说这句话,ok?”
    “我没有随便说这句话,”他却看着她说,“我确实想你才会跟你说的。”
    邵嘉桐又眨眨眼睛,努力让自己有点乱了的心平静下来:
    “好吧,那我只能说谢谢你了……”
    “而且我们也不会经常对别人说’I love you’,除非是家人或者夫妻……如果是一段刚刚开始的男女关系,我们最多会说’I like you’,因为说’I love you’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你必须很确定想跟这个人结婚才能够说这句话。”
    嘉桐点点头,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中纠缠。然而Ryen却继续道:
    “我昨天和前天没有来找你,是因为我分别约了两个平时一直有联系的女生出去……”
    “哦……”她迟疑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听到他用一种带有磁性的声音说道:
    ”但是,我没办法否认,我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你。”
    听到这里,就算再迟钝,再没往那方面想,邵嘉桐也不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用一种希望是自己会错意了的口吻说:
    “你该不会是……”
    然而,他却毫不迟疑地点头。
    她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周围还是欢声笑语,然而她却觉得,那些都与她无关,她甚至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脑子里像忽然被人炸开了一样,一团乱麻。
    于是,她做了一个事后看起来非常愚蠢的决定——转身迈开腿跑了出去。
    她沿着码头往杂货铺的方向跑去,当中恰好路过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路灯还是很昏暗,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之外,她似乎还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
    “嘉桐!”
    很快的,她的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她不得不停下来,面对那个声音的主人。
    昏暗的灯光下,她喘着气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年轻五岁的男人,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跟自己表白,她也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异国他乡,竟然会遇到意想不到的……爱情。
    爱情,这个词,似乎离她很远。
    她曾经因为这个词快乐、勇敢,但后来,更多的时候,她能感受到的是迷惘和忍耐。直到最后,她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段关系,只要扯上这两个字,结果也有可能是烦恼与伤害。
    Ryen的胸膛起伏得很厉害,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刚才跑的那两步,尽管看得不那么真切,但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害怕。
    她一下子心软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她曾经最了解。
    “你难道不觉得我跟你有很多差别吗?”她开口道。
    “就是因为差别很大所以才会想去了解另外一个人啊。”他说。
    “我比你大五岁。”
    “那又怎么样?”
    “我们习惯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我们所受的教育不一样,思考问题的方式不一样,就连我们的母语都不一样——这些很可能都是难以克服的问题。”
    “可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过同样的生活,你会说英语,我会说中文,而且就算受一样的教育,也没有两个人会有完全一样的思考方式。”
    “但是……”她想继续反驳他,想告诉他障碍和困难有很多,但是路灯下,她看着他那张脸,却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以,”嘉桐看着眼前的路牌,发现还有两公里就能到出城的收费站了,“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意识到你喜欢我的?”
    “因为那次出海,”他说,“你跟Bruce坐同一辆摩托,你坐在前面,他坐在你身后……当我看到他的手放在你腰上的时候,我忽然很想揍他……而且,我忍不住会盯着你们看,每次你转过头跟他讲话或者跟他说笑的时候,我心里就很难受,我希望坐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人——于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喜欢上你了。”
    听到这里,邵嘉桐忍不住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也回握她,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关节。
    “于是你就把气撒在我头上,上岸的时候还故意撞我?”
    “我只是忍不住很生气,”他苦笑,“我气你跟他玩得很开心。”
    “而且你后来还背着我去约其他妹子。”她故意说。
    “那个时候还不能算背着你吧……”他故意捏了捏她的指关节,“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通过跟别人约会?”
    “那是最有效的方法,”他说,“如果我对其他人也有感觉,就说明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你——或者说,也没那么喜欢。”
    “好吧……”她无奈地耸肩,“但你不觉得那对其他女孩很不公平吗?”
    “……”Ryen撇了撇嘴,算是无话可说。
    “不过你知道吗,”他又说,“本来那天晚上我没想跟你表白的……我知道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你可能对我完全没感觉,如果我很突然跟你说我喜欢你,你可能反而会很反感。”
    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
    “只是当我看到你穿着那身裙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下子觉得,我不能再等了——如果我没有好好把握机会,说不定你会被别人追走,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邵嘉桐忍不住笑了。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当然,也含有对那段小岛时光的缅怀。也许,任何一段感情,当回过头去看的时候,都会发现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感情萌芽的最初。此后,这段关系必需要经历无数次的考验和试炼,最终即使变得越来越牢固而没有瓦解,似乎也回不到最初的那种单纯的感动。
    收费站就在眼前,嘉桐找到一根队伍,缓缓地随着车流往通道驶去。
    “但是,”阳光照进车厢,照在Ryen的侧脸上,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温柔却……坚毅,“我没有想到的是,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来不及了。”
    嘉桐踩下刹车,侧过头,看着他,轻蹙眉心。
    他也转过头来,看着她,一脸平静地说:
    “你还爱着董耘,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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