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后

75 风雨中的邂逅


张大伟婚礼过后的第二天中午,一辆小排量的黑色本田不动声色地停靠在25教楼下。小轿车停稳后并没有马上熄火,没过几分钟它又从C区挪到A区,过了很久才关闭了发动机引擎。车窗玻璃是单向的,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状。又过了一会儿,驾驶室的车门开了。来客是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皮肤稍白,戴一副金框墨镜。他的穿衣风格非常讲究,与校园里上下课的学生差别很大。这天的天气不好,湿冷,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虽然是星期天,但是人们更愿意宅在家里面。年轻人显然不太愿意自己的到来引起他人的注意,他神情严肃,一下车就快速走到A区与B区高大的门洞下,并且借用墙壁来隐藏自己的身体,探着头小心地朝宿舍楼通向食堂去的那条路上望去。眼下是用餐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在去学三或学四的路上。这位观察者等了不到五分钟就等到了他想见的人,嘴角旋即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很好,和我想的一样。”在路的那一头,张大伟一个人正慢悠悠地走来。此时来客也迅速扯下鼻梁上的墨镜,郑谷雨的样子显露出来。
    “阿伟,好久不见了。”谷雨轻拍了一下福建人的肩膀,这让后者吓了一跳,并向后退了半步。“郑谷雨!怎么会是你。”
    “是我,谷雨又回沛大了,我们能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吗?”
    几个月之后的再见让大伟有一些兴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郑谷雨却又冷冷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吗?”
    谷雨无力地张了张嘴,“当然是有事,所以来找你,怎样,赏个光吧。”
    “我现在要去吃饭,有什么事儿要说一起来呀。”
    “吃了四年的学三学四不腻呀。”
    “但是吃的舒服。”
    “好了阿伟,我俩不要再抬杠了,出去吃吧。”
    “请我吃饭?以什么样的身份?”
    郑谷雨吃惊地望着大伟。两个人站在路中间,谷雨开始不安地去注意旁边来来往往的人。
    “当然是以同学、室友的身份,大伟你怎么会这么问。好了我们走吧,不管你饿不饿反正我是饿了。”
    福建人被硬拉上车,谷雨发动车子出了校门。“你什么时候考的驾驶执照。”
    “还不到一个月。”之后,两人路上就没有再说话。
    谷雨把车开进一条小巷,走了不多远就有一家餐馆。郑谷雨要了一些南方人喜欢吃的菜,又叫服务员上了几瓶酒。
    “你走了有五个月了。”
    郑谷雨给大伟满满倒上一杯酒,“四个月零十七天。”
    福建人直盯着谷雨的眼睛,这让后者有些承受不了而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们还是同学、朋友吗?”
    “我们当然是同学和朋友,而且我们还是兄弟。”谷雨斩钉截铁地说。
    “是朋友就可以轻易出卖,而后一走了之?”
    谷雨冷漠地望向窗外。“阿伟,你不明白我那时的处境有多艰难,一份好工作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我们家庭层次不同你不理解我,我也不会怪你。”
    “你就这么理直气壮?”
    谷雨沉默了几秒,“我知道你在埋怨我,甚至是怪罪我,在那件事上我做的是不怎么仗义,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发誓,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说的可真是轻松啊谷雨,你不是不仗义,而是太狠了。你说我们两个是兄弟,那壬辰他就不是兄弟吗?郑谷雨,你是一个贼,一个欺骗同学感情的贼。”
    谷雨喝了一口冰冷的啤酒说道,“你说的对,没错,这个定义非常中肯,我是一个贼,但是天底下所有的贼不是一生下来就都想要做贼的,那还不全都是被逼的。还是那句话,阿伟,如果换做是你遇到我这样的处境你也会这么做的。”
    “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丝的内疚?”大伟大声说道。
    “内疚?或许有吧。”
    “那证明你的身体里面还残存一点儿以前的那个你,但是也只剩下那么一点点而已。”
    “阿伟你为什么就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们是兄弟,是兄弟就应当坦诚相待,所以我今天来找你了,虽然是在四个月零十七天之后,但是这并不算晚,我们都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现在我们还都是没有毕业的大学生,但不可否认,现在我比你成熟多了,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和你叙叙旧,而你一定要把事情弄得这么不好吗?”
    张大伟无奈的摆摆手,“那你怎么不去和李壬辰叙旧,而是单单请我出来喝酒,这么隐秘地悄悄地拉我出来,你害怕被别人看到吗?你怕他吗?你惧怕谁呢?”
    “我无所谓惧怕。”
    “你少来,那是因为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可我这么做也是被他逼得。”
    “你说什么!”
    “他明明可以帮我,只是举手之劳,而且他帮我也是帮他自己,可是他却见死不救,想趁机看着我丢掉工作。我可以做到低声下气,但我却受不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卖弄虚伪。”
    “李壬辰绝不是那样的人!”
    “你错了阿伟,每个人都披着一件华丽的外衣,只有在你越接近他们的时候你才会看清楚它究竟包着一颗什么颜色的心。”
    “但是你却戴着有色眼镜去观察一个人格高尚的人。”
    “算了吧阿伟,”谷雨冷笑道,“人格高尚?李壬辰他不配,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择提前搬出去。”
    “你的话让我感到害怕。谷雨,你怎么变成这么一个人,难道钞票涂染了你的外表也洗坏你的脑子了吗?”
    郑谷雨微笑着喝了一点酒,“钞票有什么不好,钱可以让经济发展,社会进步,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而这不也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吗。钱可是个好东西,假如你心怀大抱负,有了钱你就可以无所不能,无往而不胜。当然这只是对金钱本身而论,钱也不能当做是唯一追求,所以你放心,我的脑子仍然理智。你看,我现在有了名牌的衣服,有了车子,过不久还会有自己的房子。但我穿名牌的衣服并不只是追求它价格贵而是看重它的质地,并且尊重自己的同时也是在尊重他人,我开车子不是为了显摆,而是因为它确实是非常不错的代步工具,我买房子也只是为了能栖身。所以你看吧,我并不是唯利是图,金钱至上,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会过来看你,来叙叙旧。阿伟,你能理解我吗?”
    “但你还是坑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今天所有的这些成就都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偷了他的东西,你想想看你会有这华丽的外表吗?”
    “欺骗,什么叫欺骗?这对李壬辰又有什么损失吗?我拿走的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且无关紧要。
    “九牛一毛!你竟然说无关紧要,你知道你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谷雨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知道不知道,你拿走的包含着李壬辰为唱片公司写的歌词,两方同时发表之后就涉及侵权,他为此担了很大的责任,要不是补救及时他这大学可就毕不了业了。”
    “这我倒是不怎么清楚,”郑谷雨若有所思地说,“我只听说他在一家唱片公司吃的很开。”
    “谷雨,你为什么选择今天来学校?”大伟换作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是去找你的老师还是来这边办事儿?”
    郑谷雨忽然言语含糊好像是在闪烁其词,“我的毕业论文早已经完成,现在只等待答辩,今天过来学校这边只是看看。”
    “是这样子呀,可惜昨天你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
    “新娘子好吗?怎么没见她和你在一起,恭喜了!虽然是一声迟到的道喜,但是我真心祝福你们。”
    “我们有约定在先,在学校办一场简单的婚礼也只是为了留待以后有个念想,它告诉我们也曾经在大学校园里轰轰烈烈一场,而不想就此卑微。但是婚前婚后就完全像以前,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忙,不能天天粘呢。”
    谷雨点点头又喝下一杯酒,而福建人只是一次喝上一点。
    “你的酒量渐长啊谷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以后上班儿入职了你就知道了,没人替你挡酒,你只能靠自己。”
    大伟望着谷雨这张既熟悉有开始有些陌生的面孔,曾经那些在大学时代里发生在他们几个人身上的往事浮现在脑海里。
    “谷雨,你认为我们还能继续做兄弟吗?”
    “当然能。”
    “我说的我们不只是我们俩,也包括壬辰、书春和韩东他们。”
    郑谷雨沉默不语。
    “谷雨,听我一句话,去找壬辰,和他好好讲讲清楚,向他道个歉,以他的大度绝对会原谅你。如果你还当我们是你的兄弟,如果你同样珍视我们一起四年走来的这份感情,就去找他,我向你保证,我们完全可以再像从前一样,我们以后也会永远做兄弟。”
    郑谷雨陷入片刻的沉思里,张大伟发现他的嘴角在轻微的抽搐,最后他用一种极度抑郁的口气说,“去找他道歉,你怎么会这么想,那不可能。”
    张大伟感到自己的内心已经完全被痛苦占满,他僵坐在椅子上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愤然离开的冲动,“谷雨,我觉得你很可怜。”
    “我确实是个可怜的人,可怜到就连诅咒命运不公的资格都没有。”他垂头丧气地说。
    “你的可怜不在于你没勇气面对你的过错,而是你内心空虚。”
    “你说什么?”
    “你的心就像一个蜂窝,既空虚又千疮百孔。你现在虽然比我们富有,就像拥有蜂窝里的蜜一样,但是却也时时刻刻地在饱受着蜂刺的叮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谷雨惊讶地望着大伟。
    “不过这种痛不是直接的痛,而是隐痛。它不是瞬间了事的,而是慢性的长久的,但也是最折磨人的。你在担心,忧虑。那么你在担心和忧虑什么呢?从你的眼睛里,”福建人用一双幽灵似的眼睛直盯着谷雨的眼,“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但其实我看不到,而是可以猜得到。你很成功,但是同样你也很孤独,你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没有人和你坦诚相见,没有人拿你当自己人。”
    “难道连你也要打击我吗?我把你当兄弟,而你却对我这么残忍,我到底是有多大的过错还要遭受你这样的奚落!”
    郑谷雨站起来瞪了大伟一眼,然后愤怒地走到前台仍下两张百元大钞走了。大伟目视着谷雨的离去,一句话也没说,他看到他发动车子,转弯的时候还刮蹭到了一个垃圾桶。
    然而过了没几天郑谷雨又来学校找大伟喝酒了。他坐在车里面一直等到晚上七点钟福建人才出现在沛大东门口,后者穿了一件厚厚的棉外套,但是脚上却踩着一双拖鞋。
    晚风刮得正猛,一到春天,天津的妖风就开始兴风作浪。东门的灯光有些昏暗,谷雨抱着胳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大伟走过来看到的是一张极度抑郁的脸。
    “谷雨你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晚上没睡好吧。”酒吧里飘荡着着快乐动感的音乐,这和郑谷雨脸上忧郁、忧愁的神情反差巨大。他们坐在远离舞池的一张桌子旁,谷雨已经喝下好几杯威士忌。
    “你如果晚上回不去了我可没力气把你背到寝室。”
    谷雨端着剔透晶莹的酒杯发了好一会儿呆。“她走了。”
    “谁走了?”大伟讶异地问。
    “钟琳。”
    “钟琳……钟琳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她是我在复旦大学结识的一个同学。”
    “女同学?好吧,我懂了。”
    “你不懂,女人的世界谁也不会懂。”
    “至少我比你幸运,因为前不久我已经拿下了。但是她怎么离开你了,我是说,她叫什么来着,啊……钟琳。”
    郑谷雨努力让酒精慢速流过自己的喉咙好让痛楚可以被咀嚼和回味。
    “她觉得我是一个懦夫、胆小鬼!”
    大伟发现郑谷雨眼睛里正噙着泪光。
    “她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我哪一点对不起她。”
    “你说慢一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谷雨试着让心智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出国到荷兰差不多快一年,三月份的时候回来的,我去首都机场接她。我见到她时她情绪很低落,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和她在上海的男朋友分手了。在机场餐厅里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用一种我从来不曾见到过的眼神望着我,再愚钝的人也能明白那其中的意思,但我们两个都不是在情场上身经百战的人,那天晚上,我给她发短信问她我们有没可能建立起美好的将来,她说她在心里也存有同样的疑问。这一段时间以来我觉得我是快乐的,虽然我们谁都不曾真正袒露心迹,但我可以感受的出来,我们是在谈恋爱呢。”张大伟看到谷雨犹豫的脸上正尝试着扬起笑容,“我们一起聊天、逛街、分享人生感悟。我也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得出怀疑、担心和不确定性,而我的也一样。这段感情来之不易,无论如何我都会倍加珍惜。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谷雨抬起头动情地望着天花板,流光溢彩正在那里不断呈现。
    “那她后来是怎么又离你而去呢?”福建人疑惑地问道。
    “因为,”郑谷雨不断地将威士忌灌入自己的胃里,“因为我把那件事告诉了她。阿伟,你说的对,我的身边再也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了,他们都是看热闹的人,根本不会关心你的死活,冷漠地像死人一样,除非你不断升职,不然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和你多说一句话。我以为钟琳和我是一起的,他可以理解我、包容我,但是她却看不起我,她也像你一样要我去向他道歉。我不去,而我们就这样闹掰了。阿伟,我真的是个懦夫吗,我是个胆小鬼吗?我真的很累,这个世界太沉重了,我快撑不起。”
    讲到这里,郑谷雨流下了两滴眼泪。这是张大伟第一次看到谷雨落泪,忽然间,他对这个陷入痛苦的人开始抱以强烈的怜悯之心,虽然他仍然以蔑视的姿态注视着他。
    大伟故意改变了一点话题好让这个伤心的人不那么难过,“谷雨,你活到这么大一共喜欢过几个女孩子呀?”
    郑谷雨表现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让我想想看,好多呢,”他努力回想的表情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高三的时候曾经暗恋过一个同班的女同学,后来上了大学迷恋过远在秦皇岛的一个女生,再后来是上海的一个学妹,再后来是……诶,张大伟同学,你可真不安好心,居然在吊我的话!”
    “哪有,这不是给你分析一下嘛。诶,看不出来你还是很保守的呀,居然从高三才开始,对了,难道我们同班的杨姑娘和薇姐就不算了?”
    “喝你的酒吧。”谷雨把大伟的酒杯塞到他嘴边。
    “爱情只在小说里。”谷雨望着头顶不断闪烁的灯光如梦如醉地说道。
    郑谷雨一直喝到人事不省。大伟想把他带回到51斋寝室,但是还残存着一点意识的谷雨死活不肯去,福建人只好看着他和他一直睡在本田车里。深夜,谷雨忽然哇哇大哭起来,他喊着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又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张大伟则红着眼睛一宿没睡。
    一个月以后,郑谷雨向盛达文化分管人事调动的经理递交了辞呈。他把他手上的现金和□□、信用卡、车钥匙以及相关的期券、住房基金放在一个信封里,并把它留在了他的寓所,而他本人则只身来到南开区公安局。
    在等待开庭的几分钟里,谷雨在嘴边不停地用几近柔情的方式轻声呼唤的名字,是Fea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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