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赔偿

第46章


    狱警的自白
    邱兴华白了他一眼,懒得说话,将张苇苇的父亲领了进来。他其实对此不抱希望,毕竟过了十多年了,张老汉哪还能记得给他送钱的人?只是苏镜一再坚持,说是要死马当做活马医,这才把张老汉和郭君的老婆杨红,甚至白路富的老婆姜小舟也叫了来。
    果然不出邱兴华所料,张老汉痴痴呆呆地看着金鱼缸里的八个人,半天都没反应。邱兴华问道:“大爷,这里有给你送钱的人吗?”
    张老汉叹道:“我这老眼昏花的,哪能看清啊?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苏镜又将杨红请了进来,她端详良久,然后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个七号有点像,但是拿不准,给我送钱的是个年轻人……哦,对了,都十几年了,他也应该老了。国字脸、扇风耳、浓眉大眼、鼻梁塌陷、鼻孔朝天、阔嘴厚唇,应该就是他了,但是……毕竟这么多年了,我怕认错人。”
    姜小舟则说,当年她也是在晚上看到那个人的人影,现在根本认不出来。
    苏镜说道:“没关系,我把他们一起叫出来,让你们看仔细了。小邱,把他们全带出来。”邱兴华疑惑地看了看苏镜,走进金鱼缸,将八人依次领了出来。苏镜说道,“你们听好了,你们面前这两位,一位是张苇苇的父亲,一位是郭君的老婆,当年他们几乎同时收到了二十万块钱,这位呢,是白路富的老婆……”
    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看了看三人,还有两人的头却低了下去。
    “五万块、二十万块,在物价飞涨的今天也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是十多年前?对送钱给他们的人,他们可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苏镜突然说道,“都给我抬起头来!”
    三个人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两个人好奇地打量着三人,还有两个人则一直盯着杨红看,杨红虽然徐娘半老,但的确是风韵犹存。只有一个人,无所畏惧地目视前方,焦点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杨红犹疑着走到他面前,颤抖着问道:“是你给我送钱的吗?”
    “不是。”
    “‘这是二十万,不用弄丢了,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你能不能把这句话说一遍给我听?”
    那人看了看苏镜,苏镜说道:“说!”
    “这是二十万,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那人说道。
    邱兴华说道:“你平时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就是这么说的。”
    苏镜笑道:“这几乎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姓苏的,你不要诬陷好人。”
    “那你就说吧。”
    那人气吼吼说道:“这是二十万,不用龙丢了,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
    邱兴华说道:“你说清楚点,到底是弄丢了,还是龙丢了?”
    “龙丢了!”
    杨红红了眼,说道:“是你,就是你,这句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朱雪泉就像面团一样瘫坐在椅子里,无神地看着地面,他坐了不大一会儿,但是感觉却像一辈子。门终于开了,他看着三双脚鱼贯而入,三个人在他对面坐下。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他面对的是苏镜冷峻的目光,邱兴华和另一名警察分坐两边。邱兴华说道:“转过头去,看看墙上写的什么字?”
    墙上那八个字他再熟悉不过了,“抗拒从严,坦白从宽”,若是在平时,他可能还会跟人普法,说这八个字与法治精神不符,但是现如今,他即将沦为阶下囚,哪有资格和闲心给人普法?
    苏镜说道:“你当过狱警,我们的政策你也都知道,主动坦白还能争取减刑。”
    朱雪泉用力搓着双手,搓得皮都快掉了,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们知道狱警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们整天跟犯人关在一起,差不多也算是关在监狱里,上班期间不能带手机,即便带了也打不了电话,因为监管区域安装了手机屏蔽器。监狱里装的固定电话也只能内部通话,我当年是上三天班休三天,上班那三天,就完全与世隔绝。每天两个人要看几十号犯人,一天上十五小时班是正常。别人都以为我们工资很高,实际上少得可怜,而且加班费从来就不敢要。”朱雪泉看了看苏镜等人,接着说道,“那年,我老婆又下岗了,家里就我一人赚钱,我还有孩子要养,你们说我到哪儿弄钱去?有的人胆大心黑,可以收犯人的好处费,给他们多加分,为他们争取减刑,但是我不敢,万一犯人一出狱,写封举报信怎么办?后来有一天,又是我跟万光辉值班,他问我有个赚钱的买卖想不想做?我问他是什么买卖?他说,最近关进来两个人,有人不希望再看到他们,只要我们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拿到十万块。我最初不答应,说不敢做这种事。他说,那两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贩毒被抓了进来,本来应该判死刑的,就因为没有证据才没法枪毙他们。他说,做掉那两人也是替天行道。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现在,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苏镜问道:“还有呢?”
    “什么?”
    “就这么多了?”
    “就这么多了,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自己讲一遍。”
    于是,朱雪泉把他和万光辉如何编造死亡证明书的过程完完整整地交代了一遍,末了,苏镜问道:“万光辉给了你多少钱?”
    “十万块。”
    “一个死刑犯怎么会关到那个监舍里?这是谁的主意?”
    “不是我。”
    “是谁?”
    “监狱长。”
    “哪个监狱长?”
    “周伟勤。”
    每人为冤狱支付零点一二元
    当早晨警察上门的时候,周伟勤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能掰扯清楚?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又能怎么样?可是,面对苏镜的攻势,他着实有点招架不住,把白路富关到张、郭二人的监舍,即便不是他的主意,也是得到了他的首肯。他现在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既能保住自己又能守住秘密的理由。
    他在逼仄的审讯室里等了很久,他以为苏镜很快就会回来,谁知道一去竟是几个小时。他越来越焦躁不安心神不宁。早晨出门的时候,老伴着急的样子此刻蓦然浮现在眼前,他好想回家,回到那个安全的港湾。可是他也知道,开弓已无回头箭,他没有回头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十三年后,竟会有人为了两个毒贩的死找上门来。
    门终于开了,他急忙抬起眼,却发现不是苏镜,一个警察送来一瓶矿泉水,话也不说,放在桌上就走。
    “警察同志,”周伟勤连忙叫住他,“苏队长什么时候来啊?”
    “不知道。”
    随后,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人受得了绝对的寂寞,就连最宅的宅男宅女们,也会在家里跟朋友打个电话聊聊天或者看看电视上上网,何况一个身处审讯室的人?这间审讯室似乎是专为他设置的,墙壁用的是隔音材料,外面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跟监狱里的小黑屋异曲同工,只是小黑屋不会这么整洁,光线不会这么明亮罢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感到血液在血管里汩汩奔流,只要他稍微动一下,就听到骨节好像生锈似的发出“咯咯”的声音,就连衣服的沙沙声都使他无法忍受。目力所及只能看到单调的桌椅,墙壁上一点装饰物都没有,浑身的所有感官此刻似乎都已停摆,唯有听力变得异常敏锐,只是轻轻地吸一下鼻子,也像大吼了一嗓子。他越来越不安,故意咳嗽、跺脚,弄出各种响声来打破这种安静,但是根本不起作用,每次动作的声音都异常刺耳。
    苏镜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他瞅了一眼苏镜,如释重负地低下头,等着苏镜发问。可是,苏镜似乎浑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只是坐下来看起了报纸,对孟培庆的国家赔偿金终于定下来了,参照顺宁市2010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孟培庆被关押了四千八百零一天,折算下来,有六十七万元,再加上三十万元的困难补助,共有九十七万元。
    这是一份本地的报纸,所以并没有对九十七万元的国家赔偿是多是少做出任何评论,但是编辑却别有用心地加了两段新闻链接。一段是美国一名叫杜普雷的男子三十一年前在一宗打劫强奸案中被错判有罪,在狱中度过三十多个寒暑,最终凭DNA测试获得法庭推翻错判,获赔偿二百四十万美元。另一段新闻同样是美国的,冤狱者吉普森,被裁定有罪后在监狱关押了十九年,后来才发现当年故意冤枉他的两个警员是黑手党在警局的卧底,他们是故意栽赃陷害,吉普森最后获赔九百九十万美元。
    版面上没有任何评论,但是司马昭之心却是路人皆知了。苏镜想,即便如此,报社主编也要被批评吧?他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周伟勤,发现周伟勤正期待地看着自己,他也不理,又拿起一份外地报纸看了起来,标题就比本地报纸给力:《孟培庆冤狱十三年仅获赔九十七万元全部由纳税人埋单》,文中还别出心裁地做了一道数学题,以顺宁市八百万人口基数来算,每个人为这次冤狱支付了零点一二元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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