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我把爱抛弃

第6章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伤心的她,我没有任何安慰她的资本。明天对她来说是地狱,对我来说同样是地狱。我只有蹲在她的身边,轻拍着她的脊背,和她比赛流泪。
  这夜,两个人整夜都没合眼。
直奔劳务市场 
  第二天,已经日上三竿,我们还是不想起床,就像躺在棺材里等着被泥土掩埋一样。
  突然,周晓琳叫了我一声,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都到这时候了。”我宽慰她道。 
 
  “……要不,问张合锐借点钱吧?你又有他的手机号码,趁机跟他联络一下感情。”
  “我饿死也不会问他借钱!”我想也没想,就叫了起来,“我和他联络感情?他怎么不先和我联络?一个人如果铁了心想找另一个人,一定能找到的!”
  “咱们这不是落难了吗?退一步海阔天空……”
  周晓琳的这句话,又一次把我对张合锐的怨恨惊搅了;同时也把我一直小心掩藏着的委屈惊搅了。平静下来之后,我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周晓琳,也许,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条出路。
  天虽然照例亮了起来,可我们的前路却是黑暗一片。周晓琳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两个人起来洗漱时,我突然灵光闪现,揣着希望,对她说:“要不,先问你爸妈借点钱?日后有了马上还!”
  “不!绝对不能!”她边刷牙边说,“我妈有心脏病,刚刚做了一次大手术,欠下的债比山还大,指望我挣钱帮着还呢……”
  周晓琳这么一说,我心里刚刚点燃的一个小火苗,倏地就熄灭了。我们两个人,到底谁比谁的命苦呢?很显然,她的家庭也非常不幸,可起码还拥有一对牵挂她的父母。单凭这一点,她就比我有福气。我爸死了,当然不能强求他在天堂里挂念我。可我妈总活着吧,却一走杳无音信。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的身份证被扣走了,在广州几乎活不下去了……这些我妈根本想不到吧?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过我。
  洗漱完毕,两个人还是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希望一定是在门外的,窝在屋里就是等死。
  正准备出门,门却被敲响了。敲门声很轻,不像是联防队的。
  正疑惑时,一个细软的女声说话了:“有人在吗?”
  我起身打开了门。这是一个漂亮女孩,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目光柔和。她的身材很苗条,甚至有些纤细,脚下是一只行李包。
  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她苍白的脸色和一身白衣提醒了我:“你……是不是那个大出血的……”
  “是的,刚从医院出来。”女孩说,“听老太太说,他们被派出所抓走了?”
  “对,昨晚上,绑在一条绳子上拉走的。”我说。
  “哦,谢谢你……我叫阿美。”她说着,提起行李包就进来了。
  “你……没叫老太太把隔壁的门打开?”周晓琳的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排斥。
  “如果我继续租那间房,就得替他们还半个月的房租。”阿美看我们不明白,解释说,“房子是那两个男人出面租的,我们六个女孩不过是他们的摇钱树。”
  “你们凭什么当他们的摇钱树呀?”我不解地问道。
  阿美重重地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从背包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才说:“像我们,能长期在酒店里做,前提是他们把各种关卡都打开了。如果单枪匹马,随时可能被抓……他们平时不给我们钱。他们给谁结帐,就意味着谁已经老了,被踢开了。现在他们被抓了,我他妈算是白给他们干了半年多。”
  听了阿美的话,我和周晓琳都挺吃惊的。用身体换钱,竟也这么复杂,这个世界的组织化已经伸展到了每一个角落。
  沉默了一会儿,阿美又说,“哎,你们还没找到工作吧?”
  看来她不是个让人防备的人。我就把这些天来的情况告诉了她,并特别强调了身份证被扣的事情。
  “我身上也只剩几块钱了。”阿美说,“我想先在你们这里住几天,最多住五天吧,我就有钱租房了。”
  “五天?你去哪儿挣够租房的钱?”我挺纳闷儿的。
  她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儿,把烟蒂丢进了门外的垃圾桶。之后,神秘地笑了一下,毫不在乎地说:“女人有身子,世界上有男人,还怕挣不到钱?”
  “你不怕被抓?” 我和周晓琳异口同声。
  “你们不怕被饿死?”她毫不留情。
  “我们准备去找一份端盘子的工作,总不难吧?”周晓琳直了直脊背,表示比阿美高贵。
   “哈哈!在广州没身份证,白做人家也不敢要啊,老板要受重罚的!”阿美笑道。
  我和周晓琳这才彻底懵了。
  阿美找来拖把,麻利地把地板拖了两遍。天气炎热干燥,地板很快便干了。她从行李包里抽出两条长裙子,铺在地上,再用行李包当枕头,和衣躺下了。 
 
  “在医院睡不好,我得补足觉,夜里要出去,没得睡……”她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要不,你睡我床上吧?反正我们现在要出去。”我觉得她蜷在地板上怪可怜的。
  “没事,我刚来时草坪都睡过。”她没有睁眼,毫不在意地说。
  我和周晓琳又出去碰运气,不过今天不用再买日报了,直奔劳务市场。这个劳务市场设在一个大院子里,几棵遮天的大榕树下人头攒动,“人”是这个市场上的商品,确实很像我想象中的古罗马奴隶市场。
  我们不好意思挤进人堆里任人挑选,就溜着墙根儿,张大眼睛,在墙上贴着的层层叠叠的招聘广告中,寻宝样地淘洗着。招聘服务员的确实不少,我们最后选定了两家,一家是露天酒吧,一家是海鲜酒楼,这两家招的人多,竞争不会很激烈。
  露天酒吧在海珠桥附近,海鲜酒楼临近机场。一天下来,车费花了不少,结果却和阿美说的一模一样,没有身份证,招聘者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摇着头拒之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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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准时黑了,肚子准时饿了。周晓琳身上只剩下八块钱,坚持回去煮饭吃。
  刚回到住处,房东老太太就叫住了周晓琳,说她家人刚来了电话,要她回来之后一定往家里打个电话。
  老太太这里就有公用电话,周晓琳却犹豫地看着我,不肯走近电话机。我赶紧拍了拍口袋,示意她放心去打。
  周晓琳愁眉苦脸地抓起了话筒,拨了几次,才完全拨对了号码,开始说武汉话。还没说两句,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她用手背揩了揩眼睛,竭力地在脸上堆出一层笑,声音夸张地喜气着,像是一根快要绷断的弦。我站在旁边,望着这张哭笑交缠的脸,眼圈很快便热了起来,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铅块,哽得酸痛。
  五块钱,随着电磁波,很快流进了老太太的手里。老太太收好钱,一双突出的眼睛鹰一样地审视着我们,不客气地说:“还没找到工作是吧?月底一定得交房租哦!”
  人一没了钱,气也就自然短了。我们垂着头,快步逃出了老太太的房间。
  “女孩子挣不到钱就丢脸了!快学学阿美吧!”老太太继续说。
  回到房间,我发现阿美已经不见了。她的行李包还放在屋角,估计是出去挣钱了。
  我和周晓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浑身瘫软,根本没有起身做饭的力气了。窗下有一只黑色的小甲虫,正卖力地往上爬,爬了一阵,掉在了地上,接着又往上爬。足足花了十多分钟,足足摔下来十几次,小虫子终于爬上了窗台,到达窗外。
  “锁锁,现在你告诉我,什么叫尊严?”周晓琳怔怔地望着窗口,说道。
  “我……现在也不知道了……”说着,我的喉头又哽住了。
  “我刚才在电话里骗我妈说,我们都在高级写字楼工作,每月工资两千多块……”
  “你骗她是对的……”
  “对了,还记得在超市看见的那条狗吗?穿金戴银的。”
  “我们一开始就不如那条狗,不是现在才不如!”
  周晓琳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锁锁,你觉得阿美和咱俩,谁更有尊严?”
  “跟没有温饱的人谈尊严,根本就是他妈的扯淡!”
  深夜,阿美穿着一件白色缀花边的长裙子,妖艳着回来了。
  她把挣来的两百块钱从包里掏出来,叫我们看,要请我们出去吃夜宵。我这才记起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胃都痉挛得疲惫了。可是,因为跟她不熟,我和周晓琳都推谢说不去了。
  “不会是嫌我这钱脏吧?”她笑道。
  “当然不是。”周晓琳说。
  “不是的。”我也真心地说。
  “那还推什么?看你们瘦成什么样了!”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们,出了门。
  巷口就有一个做夜宵的大排档,光着膀子的胖师傅挥舞着大勺,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
  “靓女,想吃点什么?”火光把他的脸映照得红通通的,泛着油光。他是快乐的,底层人就是这样经营着赤裸裸的快乐。而那些高级酒楼、旋转餐厅里,上等人也快乐着,不过他们的快乐总像包着一层钝化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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