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
东天浮朱,白雾妖娆。
绵延十里之军营早已苏醒,枕戈待旦之将士披甲持刃,肃杀于旭日初升中。一望而无际,枪林如丛,白袍汹涌,矫健的战马扑扇着眼帘,赤色的眼瞳几与红日争辉。
“蹄它,蹄它……”
飞雪漫蹄,踩着分明的节奏慢行于万军之前,银白色的马铠将它浑身上下尽拢,马面乃狰狞双角,鸡颈乃块状鱼鳞,三角板甲作当胸,身甲则乃铁叶与皮具编窜,直直垂至腿弯,尚有搭后覆马臀,以及竖立于尾部之寄生。而此,即乃具装,若非飞雪乃马中王者,神力非凡,岂可身披此甲。
远而望之,实属洪荒之猛兽。近而察之,马背上的骑士威武雄壮,头戴牛角盔,身袭乌墨甲,肩披浑白长氅,氅尾坠至马后,边角淤积陈年血迹,色作暗红。
这时,荀灌娘打马而来,与刘浓并肩缓行,细声低语。所言之事乃昨日计定,刘浓将引军绕走洛阳,邀李矩北上河内,引蛇出洞,逼迫夔安出城一战,而荀娘子将伺机而动。一南一北,动静之间,勿必首尾一致!切莫制人不成,反受制于人!
二人信马由缰,沿着枪林铁丛徐行,晨阳缓注,为俩人披上一层光辉,犹其是荀娘子,身袭百花银甲,肩披大红披风,额上束着樱绸,两缕绸尾轻扬于晨风中,娇美中透着阳刚,明艳的不可方物。而她那一身华甲乃成都侯命匠人特制,防御极强,凹凸不平,却极为合身。阳光一照,宛若流金泄溢,令人情不自禁的感叹,窈窕婀娜实乃女儿本色。
“灰儿,灰儿……”
忽然,荀灌娘座下的朱红焉耆马倒退了两步,轻轻的唤着,眼睛则避开了飞雪的注视,扑扇着尖尖的耳朵,仿若情怯不安。此马名唤影虹,乃是一匹三岁小母马。
“希,希吁儿……”飞雪兴致勃发,瞪圆了大眼,尾巴一扫一扫,朝着小红马裂开了嘴,叫声稀奇古怪,其意耐人寻味。它已然五岁了,成都侯怜惜它,并未去势。是以,每逢春秋之时,它便兽兴大发。幸而,其眼光甚高,非美马难入其眼。想来,影红即乃马中美姿色,不然,飞雪不会如此!(去势乃阉割)
刘浓抚了抚飞雪的脖子,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飞雪享受的打了个响鼻,舔了舔成都侯的手,眼睛却犹自瞟着影虹。可怜的影虹,步步后退。
“哼!登徒马!”荀灌娘低低啐了一口,扬起马鞭欲抽飞雪,转念一想,悻悻的放下鞭,勒转马首欲去。
“报……”
却于此时,东天插来一骑,身着青袍,背束弓、剑,辗得草海低低弯腰,若浪倒卷。待至近前,陡然拉起马首,高声叫道:“回禀将军,洛阳城开,六万大军指西而来!”
“果真?!”刘浓与荀灌娘齐声道。
须臾,荀灌娘秀眉时皱时放,眼底精光数闪,纵马数步,靠近刘浓,沉声道:“妙哉,妙哉!如今之计,当引军徐退百里,直至轩辕关,背关一战,届时,我军若胜,即可追杀百里,一劳永逸!”其声虽沉,若有颤音,显然极其亢奋。
“一劳永逸!”
铁盔下,刘浓眼芒若剑锋,透着无比森寒。事已至此,来不及思索,宜急不宜缓,当即传令三军,徐徐退向轩辕关。
“呜,呜呜。”行进号角撕裂晨风,旌旗倒卷,后军作前军,骑军护两翼,铁甲漫荒原。
“报……”
大军方行十里,侦骑复来,纵声道:“回禀将军,李司州出荥阳,将抵洛阳东!”
“李矩其人,神魂皆在洛阳矣!”刘浓一声长叹,抖着缰绳,冷然道:“速传我令,邀李矩绕走洛阳南,沿大河而行,直抵轩辕关东!”顿了一顿,复道:“且告知李矩,若两日可至,尚可言战。若失战机,洛阳难得!”
“诺!”侦骑调转马首,滚风疾走。
荀灌娘凑上来,秀眉抖了抖,轻声道:“若夔安知其前来,反身一击,当以何如?”
刘浓摘下铁盔,抛给红筱,笑道:“李矩其人虽非擅战之辈,却擅逃,且极擅审时度势。夔安若击,我当衔尾,届时,我若往击,李矩为洛阳故,定将调头反击。如此一来,两厢一济,夔安难回洛阳矣!”
孔蓁行于另一侧,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忍不住插嘴道:“将军若得洛阳,暨托于李司州否?”
“是也,非也!”刘浓摸了摸鼻子,笑道:“昔年,祖将军已然将洛阳托附于李司州,奈何,李司州却未能固守。是故,为天下苍生计,吾岂可重蹈覆辙!然,李司州拳拳之心,不可轻亵,故而,吾之意,若有朝一日可得洛阳,当与李司州共治!嗯,李司州治民,吾当治军,如此即可两安!”
“呃……”孔蓁怔住了,眸子眨来眨去,回不过神来,愣愣地心想:‘洛阳,洛阳已无民也,李司州如何治之?’
“奸诈……”荀娘子嘴角一翘,似笑非笑,转念一思,奇道:“君且思之,夔安据守洛阳十余日,为何今日始出?莫非,其中有诈!”说着,挑眉看向刘浓,在其心中,成都侯委实狡诈,敌酋亦理当如此,不可轻忽。
“兴许,兴许乃昨日孔蓁撩战之功。”孔蓁扬了扬丈二长枪,神采飞扬。
刘浓微笑道:“然也,兴许乃是如此。”
“三军大事,岂可儿戏!”荀娘子秀眉倒竖,粉脸含煞。
闻言,刘浓神情一正,指着漫漫草海,冷声道:“莫论其它,但凡夔安敢出,勿必使其亡殁于此!以告二十万孤女,在天之灵!”言罢,冷眼若电芒,昔年,石虎携走洛阳二十万汉女入襄国,即乃夔安之谋。而此二十万汉女,已然不存于世。
此言一出,诸将冷肃。
稍徐,荀灌娘玲珑身甲随马起伏,皱着柳眉,细细一阵沉思,轻声道:“战者,天地,地利,人和也。夔安即出洛阳,三者便入我手,战于何时在我,战于何地亦在于我,轩辕关外,有一狭长之境,勉而为之,可容十万大军于战。嗯……李矩若行东来,吾之意,即乃于此!”说着,伸指划了个圈,凝眉看向刘浓,眸中星光璀璨,令人不可逼视。
“便如此。”刘浓露齿一笑,未见柔和,唯余森然。
复行十里。
“报……”侦骑衔尾追来,马脖挂着两枚带血头颅,随着马蹄起伏,抹了一把血迹斑斑的脸,放声道:“回禀将军,敌军途经旧营,未予停顿,衔尾而来!”
“甚好,全军从速!”
“全军从速!”
……
“报……”
一骑西来,拖长着嗓子叫道:“回禀世子殿下,敌军撤向轩辕关,距此,二十五里!”言罢,神情蓦然大变,满脸涨得发紫,继而,“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潮,歪歪斜斜坠于泥草中,背上插着数箭。
石兴眉头一皱,侦骑飞向四面八方,去时十人一队,归时寥落可数,且大多带伤,不由心生惧意,面却不改,冷然道:“江东之虎一意邀战,吾引军而出,其人为何却一退复退,莫非,此中有诈?”
“非也,非也。”
徐光捋着短须,面带不屑之色,笑道:“刘浓引军退关,其意不难揣度,当为据关而战,若败于殿下,尚可入关死守。而此,恰乃畏惧殿下矣!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石兴神情一松,问道:“何喜有之?”
徐光笑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士可鼓,不可歇!三军未战,刘浓一退复退,即失其势!敌方竭,我正蓄,殿下此战,当在伐谋以势,定可一战功成!”摇头晃脑,神情惬意。
石兴想了一想,凝声道:“若其据关不出,当以何如?”
闻言,徐光满不在乎的笑了笑,答道:“殿下勿忧,吾观刘浓,极其好战。好战者,必亡于战。若其据关不出,殿下理当哮关邀战,激其复出,一战于野,战而功成!”
石兴眉目尽放,眼睛大亮,抚掌而赞:“妙哉,妙哉,吾得徐长吏,即若鲲之插翅也。暨待功成,理当引军复入洛阳,定教左司马悔而恨之。”
一提夔安,徐光蓦然一肃,朝着石兴深深一揖,恭声道:“左司马亦乃忠臣大贤也!奈何,却各为其主,徐光悔矣,恨矣,愧矣!”说着,怅然一叹,神情懊恼。
闻听此言,石兴弯眉斜竖,眼冷若刀,猛地一挥鞭,冷声道:“徐长吏切莫言此,左司马之心,令人生恶矣!”
“唉……”徐光捋须长叹。
……
洛阳,朝日爬上了箭楼,染上一层血红。
夔安按着刀挺立于城楼,目注西南方向,光秃秃的脑门在朝阳下泛着油光,吊眉眼不住开阖,时有冷芒乍射,倏而略显不安。徐光与石兴所言不假,他确乃石虎之人。如今之石赵,陈营深若丘壑,其一者,即乃石兴世子一党,其二,便是单于元辅石虎。
石虎乃石勒义子,大半个赵境俱乃石虎替石勒打下。石勒为彰其功,立石虎为单于元辅,掌大军于手。石兴虽为世子,功名却不显,且喜汉人文吏,而此,恰乃夔安之不安。
在夔安心中,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北地广袤数千里,汉人多如牛毛,虽经得十余载清屠,仍非己族可匹敌,若欲成大事而尽掌寰宇,便需砥锋持续,以汉人之身魂,养吾族之精血。且待有朝一日,匈奴已为乾坤之主,方可复养汉人之书吏,以治纲常。而此时,显然言之过早!
思及此处,夔安吊眉越皱越紧,情不自禁的一掌拍向城墙,“啪”的一声脆响,掌心传来刺痛,强行忍住,斜眼一瞅,见西向飞来一骑,当即大声问道:“可曾交战?”
来骑叫道:“回禀左司马,刘浓引军南退,意入轩辕关。世子殿下衔尾追击!”
“啪!!”
一声重击,尖锐的墙石刺破掌心,血流如涓,夔安猛地一甩手,血水落了一窜窜,其人却不顾,背起双手,徘徊于城楼,嘴里喃喃有辞:“诈,其中,必然有诈!!”
儿子夔禄瞅了一眼地上点点血迹,神情犹豫,欲言又止,半晌,嗡声道:“如今大军已然开拔,当以何如?莫若儿子前往,规劝殿下!”
“劝?如何得劝?!”夔安簌地抬头,横瞅一眼,须发怒张,令夔禄不禁后退连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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