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劲草衰,一望无际的草海层荡铺向天边,放眼一看,不见村落,不见人烟,唯余田鼠与长蛇穿梭于草丛,演绎着亘古的生与死,间或得见孤鸿从头顶掠过,落下声声苍凉长啼。
荒凉,萧索。
一路往西,经得数百里爬山涉水,马队越过济南郡,贯穿东平陵,待至历城,横渡长渚入兖州。大祭司坐在马车中,非是因其身份尊贵,而是她正在例行冥想,深蓝色的眼眸时开时阖,阖时,嘴里微喃有辞,开时,便与蹲伏于角落的黑犬对目。自蒙生以降,她便侍奉阿胡拉天神,十六岁即位大祭司。
稍徐,冥想已毕,大祭司挑开边帘,看向车窗外,但见荒原绵逐如海,草岭起伏不平,在那青褐色的尽头处,耸立着一座危山,高不知几许,冷幽森然,便轻声问道:“此乃何地?”
年长的白衣女子是柔然人,名唤乞溪普根,此刻,正骑着马慢行于窗前,毕恭毕敬的按胸道:“尊敬的神明侍者,手持圣焰的大祭司,此乃兖州济北国,待翻跃数岭,便抵崇丘。”说着,抹了抹额角的汗水,目露复杂神色,续道:“待跃过崇丘,即入济阴郡。一入济阴郡,便至汉人之地。”
最后一句,落得极沉,她既希冀快些到达豫州,又愿此道永远也难至尽头。一路西来,途经诸多汉人坞堡,俱相安无事。可一旦进入豫、兖边境,世事即难料,听闻豫州江东之虎,极其好战,好战之人,势必好杀,若是……,想至此处,心中愈发不安,忍不住的问道:“大祭司,闾柔殿下当真在豫州吗?闾柔殿下乃神明赐福之人,但毕竟……”
大祭司微笑道:“乞溪普根,勿需担心。天神启慧于我,圣火指引于我,若往西行,即可见闾柔殿下。”
乞溪普根欲言又止。
这时,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白衣女子策马靠近,白肤黑目,笑庵如花,按胸道:“尊敬的大祭司,此地于草原极似,为何却未见牛羊?”她也是柔然人,名唤阿伏干提妹,乃柔然贵族,亦是下一任大祭司人选,伊娜儿对她悉心教导多年。
闻言,乞溪普根面色微变,大祭司想了一想,未答,却问:“聪慧的阿伏干提妹,牛羊繁衍于草原,此乃善亦或恶?”
阿伏干提妹答道:“乃善。”
大祭司温婉一笑,再问:“善不容于恶,恶不驾于善,此乃何故?”
阿伏干提妹歪着脑袋,细细一阵沉吟,答道:“即若光明与黑暗,光明之源乃黑暗,黑暗必然涌现光明。光明即善,黑暗即恶,互不交融而黑白相对,如此……”说着说着,眸子蓦然一亮,欢声道:“此地并非草原,是以未有牛羊。”
大祭司面带微笑,赞许的点了点头,转念时,却不知想到甚,眉头微微皱起来,心中困惑也愈来愈盛,柔然人与匈奴人俱信奉萨满教,羯人亦同。羯人原本乃是匈奴人的奴隶,自阿胡拉天神东来,在神明的指引下,羯人将善恶深存于胸,繁衍生息,逐渐强大,从而一举脱奴。然则,为何他们强大后,却将恶念散播于这片土地?莫非,莫非,他们所信奉者已然改变,安哥拉,安哥拉……
一想到黑暗与罪恶之神安哥拉,大祭司猛然回头看向东面,仿若得见血海翻滚,罪孽正无边蔓延、吞噬一切,浑身不禁轻轻颤抖起来,握着圣焰权杖的手指亦随之战栗。恰于此时,蹲伏于角落的黑犬仿佛感触到大祭司的彷徨,眼中赤光乍露,按着双爪低低一声咆哮,继而,吐出腥红的舌头,舔了舔大祭司的手背。
静伏,湮寂。大祭司焕散的瞳孔逐渐回聚,额角渗满了细密汗珠,金色的发丝粘于脸颊,腮畔隐约可见余悸犹存。须臾,闭上了眼睛,紧紧的握着权杖,默默喃念:‘至高之神,普天之神,创世之神,司法之神,仁慈之神,虔诚的伊娜儿,迷途的伊娜儿向您祷告……’此时的她,无比柔弱。
半晌,大祭司睁开眼睛,无尽迷茫一闪即逝,看向窗外,只见乞溪普根与阿伏干提妹面带惊色的看着她,便笑了一笑。乞溪普根见大祭司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心中微微一松。阿伏干提妹犹欲再问,却见远远的天边,奔来一道黑线,渐而,愈演愈烈,轰隆隆的马蹄声荡涤寰宇。
“希律律……”
“敌袭,速撤……”
“唷嗬,唷嗬……”
霎那间,马队骚乱不堪,战马不住扬蹄嘶哮,骑士首领勒着马,大声呼斥,渐而,拔出了雪亮的弯刀,调头奔向西面,引领着三百骑窜向小山坡。
“速速护卫大祭司,速速护卫大祭司……”乞溪普根大声叫着,来回奔窜,然却无人理她,或许在这群骑兵心中,大祭司早日亡于汉人刀下,他们亦好早日回禀单于元辅,然若教他们亲手弑杀大祭司,他们尚无此胆。
稍徐,乞溪普根无奈之下,只得风一般回插马车,边奔边叫:“大祭司,大祭司速避……”
“勿需担心。”
大祭司看了一眼车旁瑟瑟发抖的阿伏干提妹,伸出温暖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待阿伏干提妹镇静下来,这才对神情焦急的乞溪普根笑道:“来者,并非汉人。”
远方黑线越滚越粗,一干护卫骑兵正在西面据高眺望,显然,来的若是汉人骑兵,他们定将弃大祭司而逃,乞溪普根急道:“大祭司,此地已属兖州,来者定乃汉人!速速护卫大祭司!”言罢,“唰”的一声,拔出腰刀,众白衣女子随即拔刀,环围着马车。
大祭司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悲哀,轻声道:“风里,弥漫着血腥与罪恶,来者绝非汉人。”说着,看向簇拥成一团的羯人骑兵,淡然道:“来者,如同他们一般。”
“血腥与罪恶,如同他们一般……”阿伏干提妹扭头看向风中的羯人骑兵,眸子一眨、一眨,神情有所思。
少倾,数千来骑奔至近前,内中飘着两面黑旗,一者乃狼,一者乃鹰,确是匈奴骑兵。正欲逃走的羯人骑兵迎上前去,互相吆喝着,滋意的叫嚣着,弯刀挥来绕去。
大祭司道:“且去问问,他们从何而来?”
“是,大祭司。”
乞溪普根将刀归鞘,奔向嚷成一团的骑军,须臾,去而复返,沉声道:“回禀大祭司,他们自襄国而来,听闻途中击溃了一群汉人骑兵,斩首数千。”
“汉人骑兵……”半晌,大祭司挑帘而出,孑立于辕上,看向越奔越近的匈奴骑兵,但见人人披着皮甲,背负箭囊,血光缚于他们的脸,深缠他们的眼,在他们的马脖上,挂着一颗颗带血的头颅,有老有幼,有男有女……
……
“呜,呜……”
千里荒烟,风声如鬼哭。
李依侬猫在草丛里,手里捉着一把小弓,箭已临弦,弦如满月。木制的箭矢指向草丛深处,在那里有一只硕大的老鼠,正瞪着麻豆大小的眼睛,悉悉索索的前进。她的脸蛋涨得通红,眸子一瞬不瞬,紧盯着老鼠细长的尾巴。
“嗖!”
崩弦轻响,木箭飙射,殊不知,那老鼠极其精灵,猛地一窜,竟然躲过了一箭。继而,回过头来瞅了一眼李依侬,‘吱吱’叫了两声,抖着胡须,扎入草丛深处,三晃两晃即不见。
“唉……”
小依侬苦丧着一张脸,把木箭拾起来,按着膝盖直起身子,四下一看,只见半人高的草海里,到处都匍匐着人,有死的,亦有活的,亡者正以肉身肥沃着这片土地,生者正在这片草海中苟延残喘。数日前,流民大军遭逢劫难,被一支胡人骑军追杀百里,她与义兄失散了,前方乃是何处?如今身处何地?若往西行,可能入豫州?已然无粮裹腹了,死亡是否便是腐烂?义兄所上蔡,是何模样……
李依侬怔在风里,而此秋风,令人窒息。她想娘亲了,亦思念义兄,小小的脑瓜里钻满了疑问,如斯年幼,即已觉生存之疲惫。
“蛇,蛇……”蓦然间,身侧传来惊呼。
小依侬扭头一看,草丛里钻出一个光屁股小男孩,比她年长两三岁,正跳着脚乱窜,在其身后,隐隐有条黑线疾速匍游。见得此景,李依侬眼睛豁地一亮,扬着手中木箭,跟着黑线疾追。她跑得极快,衰草在低伏,黑线愈来愈清晰,哇哦,好大一条蛇……
“簌!”小依侬飞起来了,双手握着木箭,朝黑蛇扎去。“嘶!!!”木箭穿透蛇身,将黑蛇盯在泥草中。焉知,木箭并未扎中七寸,那蛇吃痛之下,猛然回首,张开血口獠牙,朝小依侬咬来。小依侬脑袋一歪,避过蛇嘴。黑蛇一击未中,正欲扭头再来。小依侬飞快的拔下簪子,照准蛇首猛力一扎!
“噗……”一声闷响,簪子扎穿蛇首。奈何,黑蛇犹未死,长长的蛇尾将小依侬缠裹,力道极大,挤得小依侬面胀若紫,眼睛也渐渐突起。
“啊,啊啊……”便在此时,光屁股小男孩举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奔来,狂呼着,朝着黑蛇七寸部位,死砸,乱戳。不多时,即将黑蛇戳作两断,殷红的蛇血溅了小依侬满脸。
“呼……”蛇尾渐渐软下来,小依侬挣扎起身,喘了口气,拍了拍手,冲着光屁股小男孩笑了笑,遂后,蹲下身来,将蛇尸一分为二,递给小男孩一截,嫣然道:“多谢,给。”
“此蛇,非我所捕……”光屁股小男孩摇头不接,在这一片草海中有流民千余,分落于各处,各捕各食。
“若无你相助,依侬便死啦。”小依侬莞尔一笑,不由分说的将蛇尸塞入小男孩怀中。
“我,我逃跑了,并非大丈夫……”小男孩摸了摸头,满脸歉意,悄悄看了一眼小依侬布满泥垢的脸,暗觉小依侬笑得极好看。
“你回头了呀。”小依侬露齿一笑,牙齿雪白如玉,看得小男孩赶紧闭了嘴,他的牙齿又黄又稀。
“蹄它,跎它……”
突然,风中传来微弱的马蹄声,小依侬与小男孩神情猝然大惊,匆匆寻声而望,只见夕阳喋血,漫洒于身后斜斜的草岭,璇即,数百骑撞入青褐色的海洋,高举的弯刀辉煜着血红……
“唷嗬,唷嗬……”
马蹄踏烂草海,惊起一丛丛,一蓬蓬黑点。
“唰……”
“唰,唰唰……”
弯刀起伏,血水喷溅,头颅横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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