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事,舅舅怎么知道?”
许杭脸上一红,道:“也是道听途说,千万别在你舅母面前提起,她不喜欢我打听这些市井之言。”
明姝了然,点头应下。
陈登之死似乎和本案无关,却能引出于家的底细,于秋的养子为何偏偏要刺杀他?或许是陈登执掌大理寺时查到了对于家不利的证据,因而惹来杀身之祸。
那是,于卿还没投奔辽国,难道是他通辽的证据?倘若如此,陈登堂堂命官,也许真的没把于家放在眼里,掉以轻心后惹来杀身之祸也是有可能的。
回家后,思及陈登船上的女子出身青楼,八成也是青楼中传出的消息,因此向罗绮玉打听一番。
罗绮玉听后道:“十几年前的事,我才多大,可你说那女人疯了,我倒真知道一个疯女人,就住在汴水大街的巷子里,离绮玉阁不远。这人疯得可怕,凡是生人在她家门前站站,只要被她遇见,就是一顿打骂,心狠手辣之极,附近的人那个不知道她。”
明姝打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看见罗绮玉房中零乱,许多平日不用的箱笼都翻腾出来,便问:“罗娘子这是为什么?”
罗绮玉道:“收拾收拾而已,旧的东西再好,不合适的也该丢掉了。”
明姝回房后,计划着明天派人去街上找找那个疯女人,可如此一来难免让晏子钦发觉,转念一想,自己打听这些本就是为了他,迟早都要摊牌,如今知道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因该尽快告诉他。
却说晏子钦从张耆处归来,张耆沾了太后的光,如今也是前呼后拥的派头,和龚美不同,张耆本就是襄王府的人,多年养成的前倨后恭的态度直到老年都没变,没把晏子钦放在眼里,虽然见面了,却没有长谈的意思。
张耆愿意说的,晏子钦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张耆不说的,他也不能直问当年襄王府里的旧事,尤其是关于太后的,龚美和太后曾是夫妻的消息虽然是天下人茶余饭后的旧谈,可做臣子的不该时刻挂在嘴上。
尤其是在张耆这等太后心腹面前,更要谨慎。
回家时,就听许安说夫人方才去了许家,晏子钦也没往心里去,算是默认了明姝代表他和舅舅修好。
回房后,看明姝欲言又止的样子,本以为她要提的就是这件事,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也查到了十三年前陈登被杀一案。
“一定是杜和同你讲的,对不对?”晏子钦丝毫不觉得意外。
明姝道:“你带着他去会同馆那晚就该料到,我就是用拷打,也要逼他招供。”
晏子钦道:“你就是不打,他想说自然也会说的。”
明姝愣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合着你原本就想借他的口让我知道案情?”
晏子钦道:“我可没说过这话。但是如果直截了当不让你去,你还不得整日发愁。不如折中,让杜和参与其中,你偶尔听他提起几句,反倒安生。”
他又保证明天亲自去那个疯女人家拜访,查看线索,明姝再三嘱咐他要小心。
“听说她不太欢迎外人。”明姝解释道,“你要小心,水火无情,刀枪无眼,不要让她伤了你,也别伤了她。”
第二天,晏子钦靠回忆把从张耆处得到的只言片语记录在册,觉得其中有一处漏洞。
提起刘娥当年在襄王府,张耆只说“太后吉人天相,得贵人引荐”。在以往传言中,对刘娥与襄王如何结识向来语焉不详,或是干脆说成是经张耆引荐,反正大家在乎的不是过程,而是刘娥一朝飞上枝头的结果,男人当做传奇听,女人则是对命运的变幻莫测津津乐道,幻想着下一个幸运儿或许是自己。
究竟是谁做了这个牵线搭桥的人,晏子钦没有头绪,暂且放在一边,收拾好十三年前陈登遇害的相关案卷,向任铮告假,起身去往汴水北岸寻找那个疯女人。
事先已派人打听过她的住址,疯女人手上究竟有没有和陈登遇害相关的证据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稳妥起见,晏子钦决定只带京兆府的程都头同去,免得惊得大理寺。
到了那户人家门首,只见一堵不高不矮的白墙环绕着一座年久失修的二层楼阁,门前的木匾已经摘了,可看立柱上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楹联上残留着的石青字迹,依然能想象出这里曾经颇为气派。
程都头跨上石阶,撇嘴道:“这里离妓馆不远,久而久之成了达官贵人养别宅的地方,我看这疯女人就是这类人。”
他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使劲砸门,里面没反应,程都头不耐烦,又重重砸了几下,门终于打开一条缝隙。
“谁啊?”开门的竟是个十三四的女孩子,吓了程都头一跳,他本以为要和突然冲出的疯女人较量一番呢。
“啊,我们是官府的人,来问问……问什么来着!对了,就是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三四十岁的夫人?”程都头吭哧半天才说出两句,又拿出腰间的牙牌作证。
门后的女孩子略微放下心防,将门开大了些,请两人进来。
“轻声些,家母正在楼上午睡,别吵醒她。”
女孩子走在前头,程都头木头人似的跟在后面,晏子钦看着他截然不同的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
房子从外面看起来破旧,里面倒十分干净,桌椅虽然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看来住在其中的人并非疏懒成性,只是没有办法请人修缮而已。
“两位官爷,有什么事吗?”女孩子毕竟年纪小,说起话来羞怯不已。
五大三粗的程都头不知怎么,也跟着语塞起来,道:“……还是晏大人来说吧。”
晏子钦道:“小娘子怎么称呼?我们为了十三年前的事来拜访令堂,有些细节想要求证。”
他说着,取出案卷,再看眼前的女孩子,倘若真是楼上那个女人的亲生骨肉,那她就有可能是陈登流落在外的骨肉。
他调查过陈登的生平,此□□妾虽多,却没有子女,他死后,这一房的财产除了留给原配妻子的,其余都被侄子们鲸吞蚕食,如果真能证明她就是陈登的血脉,陈家恐怕要热闹一阵了。
女孩子小声道:“我随母姓,姓方,单名一个月字,邻里之间叫我声阿月……家母身子不好,不便见客,尽管问我便是。”
晏子钦看她年纪这么小,恐怕不知道十三年前的事,但还是问道:“十三年前上元佳节,大理寺卿陈登在船上遇刺时,令堂是否在场?”
方月脸色一白,越发畏手畏脚起来,道:“你问那个人啊……我那时还没出生,不过听娘说,她的确亲眼看见那个人被杀了,可是那个人的夫人把事情压了下来,不让娘声张……”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手指,指肚上有一层薄茧子。
“对了,那个人在这里住的时候留下过一些东西,都是些灰扑扑的纸,我不识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大人们要看看吗?”
陈登留下来的东西自然要看,方月道:“要不然,大人们先坐,我去取来吧。”
想她一个女孩子,有防人之心也是应该的,晏子钦就坐在原地等候,程都头不安地搓起手,时不时瞟着方月离开的方向。
“她这么小,一个人支撑起这个家可不容易啊。”程都头嘟囔着。
晏子钦看程都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怎能看不出他对方月的意思,冷冷道:“咱们这样的人天天和亡命之徒打交道,妻子在家也不容易。”
程都头一愣,脸涨得通红,道:“在下虽然二十有一,可还未曾娶妻呢!”
晏子钦也愣住了,光看程都头的皮相,一直以为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只有二十一岁?若不是程都头亲口说,晏子钦绝对无法说服自己。
两相对视到尴尬,幸而方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沓泛黄的手稿,递给晏子钦。
“大人,就是这个。”
晏子钦一页页翻看起来,翻到一页时,眉头忽然紧皱。
“方小娘子,这就是全部了吗?”他问道。
方月一惊,摇头道:“不是,还有很多堆在房间里,可我抱不动那么多。”
晏子钦道:“请带我去,立刻!”
方月被他急迫地样子吓得唯唯诺诺,点头不止,程都头有些看不下去了,刚要劝,晏子钦已经跟着方月快步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可能是窗纸脏了的原因,外面分明是晴天,室内依然暗得如同山雨欲来前的阴沉天色。四壁立满了通天彻地的方角大柜,和外间的洁净不同,漆黑的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可见平日无人问津。
晏子钦已经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脚印除了方月刚刚一来一回留下的两串,还有一排明显是男人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方才在陈登留下的手稿中透漏出的惊天密闻让他一刻也难耐不住鼓荡在心底的冲动,真相就藏在这间尘封了十三年的房间里。
晏子钦想要打开其中一扇柜门,方月似乎才回过神来,慌张地挡在他面前。
“我来帮您找。”
说着,她打开一扇柜门,里面是更多的杂乱无章的手稿,晏子钦翻了几页,看见上面随手记录的日期,抬眼道:“不对,是更靠后的。”
他说着,把手中无用的纸丢到不明所以的程都头手中。
方月愣在原地紧张得两脚发抖,晏子钦没工夫安慰她,环视四周,她背后的一扇柜门上有手指擦落灰尘的痕迹,她第一次送来的手稿就来自这里。
指印有两道,一大一小,那个曾经进来过的男人正躲在柜子里。
没有时间犹豫了,晏子钦拉开柜子,从中蹿出的竟是杜和。
“想抓小爷,小爷和你拼命!”杜和蒙着头张牙舞爪地冲出来,因恐惧到极点而愤怒,却没想到是晏子钦,顿时缩回手,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
“吓死小爷了,还以为是禁军来抓我!”他擦着冷汗,斜眼看着晏子钦和程都头,“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程都头也一头雾水,更不知道杜和是怎么出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又想到方月也许正看着自己,赶紧停下。
晏子钦没空理会身边发生的事,他的手飞快地翻动着看似毫无联系的纸张,双眼欲裂,飞速搜索着手稿上的字眼,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
当一摞纸翻完后,他的手中只留下挑选出的十几页。
杜和喘匀了气,探头过来,扫了两眼,上面有些文字被陈登用朱砂圈点出来。
“雍熙三年冬……刘氏通辽……君子馆……”
还没等看清,已被晏子钦夺去。
晏子钦虽坐在原地没有动过,可神情却像历经了生死浩劫一般颓然若失,杜和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喂,你怎么了?”他推搡着晏子钦的肩头。
过了很久,晏子钦的眼神才重新聚焦,沉声道:“回家去,让明姝收拾东西,先回曲家。”
杜和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恩娘怀着孕,你就让她回娘家?”
晏子钦失神似的起身,拍着杜和的肩膀,眼中却无比坚定。
“快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说完,他抱着整理好的手稿,独自离去,脚步坚实,迈向未知的宿命。
杜和平日没个正形,到了这一刻,也隐隐觉察出事情不对头,喃喃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了?”
程都头道:“你还没明白吗?”
杜和道:“明白什么?”
程都头脸色灰白,直勾勾看向杜和,道:“那纸上写的,雍熙三年君子馆之战,你难道不知道?大宋中了辽国埋伏,天气寒冷,无法使用弓矢,全军覆没,北境防线全线崩溃,再无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可能,太宗皇帝忧思之下猝然驾崩。”
杜和道:“那么,战前通辽的刘氏就是……”
“如果所料不错,就是当初陪伴在未登基的襄王殿下身边的那位,也就是——”程都头喉头滚动几下,艰难地吐出那四个字。
“当朝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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