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12章


  亦真道:“可像是要来看病的光景?”
  来声疑惑道:“不像是。”
  亦真想了想,道:“那不理也罢。”
  来生答应着,要将最后一片门板落下,那人却几步走上门来,按住门板。来生看到来人装扮,却看不清容貌。
  那人压低了帽子,披着大氅。
  来生忙问道:”你找谁?”
  那人却推开他走进来。
  他在屋里站定,顺手将帽子摘下,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孔露出来。亦真一下子怔住了,呵,是陆少倌。她心里百转千回,分不清此时的情绪是喜是悲,是惊是讶。
  昨日才刚自梦中见到浑身是血的他,如今他却这样齐整的立在身前。看着他的笑容,她神情有些恍惚,只觉得梦里梦外的人儿都这样清晰,不知怎样才算是真。
  陆少倌笑道:“今日我来,是想请姑娘随我出去走走。”
  亦真有些犹豫,可是一想到梦里的场景,心有余悸,便道:“你且等我一下。”
  这梦太过于真实,纵然醒了过来,但余威尚在。
  她披了件外衣,便随他出了门。
  垂暮时分,橙红色的云霞在灰紫色天空中徐徐沉落,有一抹蔷薇色的余晖,闪烁不定的洒落在这一座老城上。
  整座城蒙上了一层欲语还休的姿态,在阴暗交替中,静默着。
  街巷里已几乎见不到人影。他在前面缓缓走着,她在后面慢慢跟着。
  她不知他要带她上哪去,然而她也不问。
  她是这座城里的老人儿了,哪条街哪条巷,无一不熟。而如今,她就这样走着,方向感在这样的意境里受到了蛊惑,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前方将要面临什么。他在她的斜前方,一言不发,缄默下嘴唇紧闭着,那嘴角紧紧的绷出一个素沉的弧度。
  走了许久,他听了下来。亦真在夜幕中仔细辨认了下,识得这是本城北门,城墙下有兵丁把守。她心里有些疑惑,因为近年战乱纷然,城里向来是只开南门的,其余的老城门都俨然紧闭了数十年。
  陆少倌将手抬起,那北门便吱吱呀呀缓缓打开了。门里面的空气滚滚扑面而来,带着历史的尘埃。亦真看里面黑洞洞的,月光下隐约看到一截楼梯。
  陆少倌回身将手伸给她:“里面的木梯年久失修,恐怕攀登不易。”
  亦真略一迟疑,想到他说的亦有道理,便将手放在他手里。陆少倌微微弯起唇角,含着如月色般浅浅的笑,牵着她缓缓的攀着那些古老的楼梯。木质的楼梯因时间久远,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踩上去是吱吱呀呀的声响。在这样静的夜里,每一声都异常清晰。亦真每踩一步,那吱呀声划过心神,就像是踩着岁月长河遗落的低吟,婉转紧凑。时间像是静止住了,这世间似乎只剩下这两个人,他们携着手,一步一步的走在轮回的阶梯上。那阶梯盘旋而上,尽头隐在黑暗里,似有穿云破雾之境,不知通往哪里。
  不知道转了几层楼梯,亦真看到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弯石拱门。
  拱门将夜幕圈成一片宝蓝色,就如那黑色的绣布上突然描出一抹亮蓝色,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新鲜。
  他们终于登到了北城楼的顶层。一旦从城墙里跨入了夜色中,亦真觉得豁然开朗。她站在城墙边,放眼望去,只觉得映入眼帘的美景让人窒息。她深吸一口气,贪恋地看着,只希望将这些美景全都记在脑中。那平日里熟悉的街巷,横横竖竖,阡陌交错。有些商家虽然关了门,但仍挂起了灯笼,点缀在郁郁葱葱的高树里,透过繁茂枝叶映出来,竟有如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在人间的倒影。空气中有平常百姓家的烟火气,裹挟着湿润的夜露气息,如波浪般一袭一袭的涌上来。
  这是亦真从小熟悉的、融入的城市,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充满了别样风情。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亦真贪恋地看着眼前的美景,陆少倌却一直看着她。
  过一会儿,陆少倌开口道:“我明日就要出征。”
  亦真低头道:“我从报纸上看到。”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不知名的夜虫啾啾叫着,那声音像是催促,也像是安抚。
  亦真靠在城墙边,目不暇接的看着城下的风景。
  陆少倌看着她的侧影,那侧影恬静美好,他突然涌上来一抹心酸。
  他禁不住走上前一步,站至她身后。微风中她的发梢被吹得有些凌乱。他抬起手来,缓缓的要去安抚它们,然而手只伸到一半距离,却又猝然收了回去。
  他突然有些害怕。
  他经历过战场,见识过生死,见多了逢场作戏,看惯了声色犬马,如今他却害怕起来。他觉得眼前笼罩在月光下的人儿,如被降谪的仙子一般,误入尘世,却不惹尘埃。他怕他的手一伸出去,这仙子就突然飞走了。
  两个人各有心事,在城墙上站了许久。
  天色已然深沉,月上中宵,云雾飘渺起来。
  两个人默然下了城楼来,亦真只是低着头往回走。
  这次,亦真走在前面,陆少倌跟在后面。
  这一路,景色却又和在城墙上看得不同。眼见着医馆已经不远,他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突然快走几步跟上来,用自己的左手直去握住亦真的右手,牵住她大步向前走。亦真想要挣脱,可他握的益发紧。她挣脱不开,只能任他握住。他走在她身边,她不敢看他,眼睛只看向前方,心内乱突突的。
  走至医馆前的转角处,亦真怕被来生他们看见,便要挣开他的手,他只是不松开。
  亦真转身要走,他却手劲一紧,用力一拉,将她带至自己怀里。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只听得彼此之间急促的呼吸声。
  他眼睛带着慑人的光芒,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他的一双眸子里瞳仁乌黑清凉,她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的心里如缠着无数的网,总有千千结、万万结,却纠葛缤纷,不能理清。她慌乱间要将眼睛移开,他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扣住她的颈子,使她动不得。
  他脸上闪着异样的亮光,那光亮似是能灼伤人。
  亦真眼睛里闪过楚楚的惊怯,身子在他怀里轻颤。他身上有一股幽幽的龙涎香气,直笼上来,她觉得有些晕眩,似乎空气在一刹那间变得稀薄。离得那样近,她仰望他的脸,那样清峻的轮廓,眉宇间却带着错综复杂的情绪。
  他伏在她的耳边,低头半晌,轻轻呼气:“跟我走。”
  她知道挣脱不开,只好低下头,将眼睛闭上。
  她只觉得心内的酸楚一层层席卷而来,心内有千言万语,无数的反对也抵不过心内深处的一个孤独的向往。那心底深处被无数的思绪掏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喷涌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愁肠百转千回,柔肠呜咽寸断,她恨不得化作齑粉,也胜过如今的心内煎熬。
  良久,她从他的胸膛前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种无所出亦无所终的悲凉:“我不能。”
  他灼热的眼神似是受到了寒冰,腾升起一层雾气。
  他不再说话,轻轻将她放开,退后几步,凝视着她的面孔,像是要将她刻进心里去。
  他的面孔笼在路边高树的荫蔽下,那树影随着月光移下来,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落寞和孤寂,可是亦真却未能看清。
  他决然转身,大步离去,再未回头。
  亦真心上那一抹哀伤缓缓的流出来,萦绕在脸上。她心中思潮翻滚,那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直欲夺眶而出。她张一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任他离去。
  她如何跟他去?他本不是和她同一个世界的人,更何况,她想到了齐五,她更有不能去的原因,她怕她以后会做出令他失望的事情来。
  亦真心如刀割。
  她的耳边重复回荡着那句:跟我走。
  这一刻,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得一颗心的温度也随着他的背影流逝了一般。
  翌日,陆少倌率军出发,他在城门外的广场上阅兵,鸣一声枪响,震慑天下。他骑着马向城外驰去,他告诉自己,你既然出了城,就不要回头。
  可是他如何忍得住?
  他回头望过去,那城墙上站着满满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期待、担心、挂念和离别的悲伤,只是没有她。
  他笑了。
  他是笑自己,不这样回一次头,如何知道什么是爱。
  之后,亦真只能在报纸上看到消息,连续十几日,报纸上都在写:陆少倌率领的皖军在安南城外痛击敌军,赣军连失三城......城里的人们看到都是捷报,心里也渐渐安定起来。
  一日,来生拿了报纸来,小灵儿直拉着他,要听新鲜事。来生只好大声念道:“赣军韩夫哲围困陆少倌在冕宁城。......陆少倌身有负伤,所率军队伤亡惨重......”
  亦真悚然大惊,忙拿过报纸来看。
  她眼前有些模糊,那白纸黑字竟像是有了生命,在亦真眼前密密麻麻跳跃起来,她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战事如此急转直下,令人措手不及。
  这时,一个老太太抱着孙女进来看风寒。
  亦真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忙自镇定下来,去替小姑娘看诊。她内心凄惶,却只盯着那女童手中的糖霜看。她还能微笑出来,嘴里说道:“这样小就吃糖霜,只怕以后牙口不好。”
  老太太笑起来:“不碍事。”
  亦真恍恍惚惚的笑道:“您倒是想得开。”
  老太太眼睛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我自幼爱吃糖霜,可是小时候家里穷的连饭都吃不起,我常看着身边的小伙伴,每日拿一束糖霜,甜滋滋的含着,互相讨论着,心里总是说不尽的羡慕,只觉得那糖霜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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