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14章


  黄宁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心的劝着。
  陆少倌喝着那一碗苦涩的药,眉头不易察觉的一蹙眉,说道:“咱们去请援军的消息可有传出去?”
  黄宁道:“少帅请放心,保密至紧。”
  他又低声回道:“不出十日,善宁那边的援军应该会到,我们只撑过十日即可。这次出去我的人也探得赣军动态,这一战,赣军也伤亡较重,虽然将咱们围困在这里,他们短时间内也难有再攻之力,如今他们且在三十里外扎营修整。”
  陆少倌且稍微放下心来,吃完了药,精神着实不济,便回后院厢房休息。
  早晨天色是雨后天晴的鸭蛋青,光景不过是蒙蒙亮的时辰,他便听得外面有些嘈杂。
  他想醒转来,那伤口拉扯般的疼痛,让他不得起身。
  黄宁估摸着到了时间,便轻轻的敲了门进来,却发现他正靠在大背枕上,手中拿着常放在床头的兵卷,目光却越过了那书卷,只瞧着不远处那窗棂上雕着的梅花图案。
  黄宁忙轻轻的唤了一声,陆少倌乍然回神,只是微微的笑道:“这个季节,家里的梅花怕是要开了吧?”
  黄宁略知道些少帅的心意,心内忖度着,笑道:“想必有人照应着。”
  陆少倌闻言,静默须臾,便起身洗漱。
  他开了门出来看,却发现前去请援军的吴队长正在门外等着复命。
  陆少倌汲着鞋子,搭一件外衣,走至吴队长跟前。他眼见着吴队长披了一身的沧桑憔悴,忙问道:“怎么样?”
  吴队长忙沉声回道:“已与善宁军部那边接洽,善宁刘数贵同意出兵援助。”
  陆少倌心内静静计算着,他站在一棵栾树下,沉思良久。那栾树高大端正,果实是褐色的灯笼状果,这样初初打冬的季节,灯笼果都未掉落,还在树上悬挂着,一串串挂满树冠。
  他静寂半晌,一回神却看到吴队长仍站在廊下,便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那吴队长却并不离开,只是沉吟起来。
  陆少倌蹙起眉心,笑道:“你怎么也学的扭捏起来?有事就说!”
  吴队长道:“我昨日夜里回来,在路上遇到两个人,不知当该如何安置。”
  陆少倌笑道:“这倒是奇怪了,你平日在城里亦是城中警备队长,怎么两个人倒不会处置了?端看是不是奸细就是了!”
  吴队长道:“是、是梅三娘!”
  陆少倌心内的那根弦如同被剧烈的拨动了一下,嘣的一声响起来,那声响在耳边颤动着,他仿佛没有听清楚:“是谁?”
  吴队长道:“是用三根银针退匪的那个梅三娘!不过她......受了点风寒,现在在西厢里休息。”
  陆少倌一颗心几乎要跃出来,他汲着鞋跑出去,直把碍事的外衣一扔,回头吼一句:“你怎么不早说!”
  吴队长摸一摸脑袋,心里很是疑惑,现在说晚吗?他带着一脸懵懂,忙跟在后面追过去。
  陆少倌直跑到亦真住的西厢外,正撞上来生从里面出来,他正端了大盆子的水。
  陆少倌忙拉住他问道:“她情况可好?”
  来生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仔细一想,竟是那日傍晚站在街角的人,他忖思着亦真这样拼了命赶来见的人,难道是他?
  他低头回道:“已经用了随身的药物,如今正睡着。”
  陆少倌待要进去,又怕惊了她的睡眠。他左右纠结了片刻,只在西厢外的院子里徘徊。
  然而过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
  屋子里已然上了炭盆,那炭盆里的银霜炭正燃着,哔剥哔剥作响,时不时噗一声蹦出一点子火星。
  他站在门口,闻着这满屋子的药香,只觉得如梦境一般。他仿似进了太虚幻境,纵然心上的人就在眼前,竟不敢走近半步。
  亦真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孔因受了寒,更加雪白,带着浅浅的透明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慰。那小小的、巴掌大的脸上,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是在梦着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只怕惊动她,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缓缓地坐在床边,只静静地看着,唯恐这一刻的相逢是梦中。
  他静默不动,眼睛贪婪地不舍转开。
  他从近处看,亦真睡着时,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他闻着她身上素有的药香味,才慢慢的敢去相信,这竟然不是梦。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天黑下去。
  亦真在沉睡中突然躁动起来,身子挣扎着伸出一只臂膀,急急的向半空中探出去,那嘴里直喊着:“陆少倌,你莫要跳!”
  陆少倌如被雷击一般,那心上被击中的地方竟怒放出一朵花,恣意的绽放开来。他竟入得她的梦里,他竟入得她的梦里!
  他心内的涌起了浓重的怜悯、酸楚还掺杂着澎湃的惊喜。
  他忙去抓住她在空中挥舞的手,将那只手紧紧的握住放在胸口上。他握的是那样的紧,亦真蓦然醒了。
  亦真迷糊着睁开眼睛,只模模糊糊的看着眼前坐着一名男子。她努力地要去看,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子恁地像陆少倌。她以为此时情境仍是在梦里的,便由着心思,大着胆子伸出另一只手,去细细抚摸他的面孔,嘴里尚喃喃的说道:“你莫要跳!”
  眼前的人突然笑起来:“我跳到何处去?”
  亦真的眼睛亦渐渐适应了光线,她缓缓地看清楚四周的摆设,又乍然看清楚眼前的人,竟唬了一下,忙要将手收回来,却被陆少倌另一只手紧紧的摁住。
  亦真使劲的挣扎,却如何也挣脱不开,脸上是云霞般的嫣红。
  她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陆少倌好整以暇的笑道:“姑娘是要去哪里?”
  亦真心里渐渐清晰,她想到前因,又看一看眼前的人儿,已经明白自己如今是在冕宁城里。
  她又想到,这冕宁城外正被赣军层层围着,也不知道他们费了多少事,竟然能将他们带进城里来。
  亦真看着陆少倌,浅浅笑着,如娇花初绽。她只顾着将他细细的看在眼里,却突然想到什么,忙问道:“你受了伤——”
  陆少倌也微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亦真的面孔,片刻也不得移开:“已经好很多,皮外伤罢了。”
  亦真道:“不行,快与我看看。”
  陆少倌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你大老远的赶来,如今刚刚醒过来,就要我脱衣坦诚相见,我......人家有些害羞呢。”
  亦真脸色益发红艳欲滴,她啐一声:“亏得我这样赶过来!”
  陆少倌看她因着发烧,脸红起来更加娇俏,心里一阵柔软:“你是担心我才来的?”
  亦真将头一拧,翻过身去,直把脸埋向床帏里面,不再答话。
  陆少倌将脸部静静靠过去,只伏下身子来,将自己的头软软的靠在枕上,轻轻顶住她的,在她耳边如梦呓般,喃喃的说一句:“亦真,我好开心!”
  亦真觉察到他就在她身后,浑身紧绷起来,脸上更是热起来,她忙将被子拉上来蒙住头。
  陆少倌哈哈笑一声,伸手将那被子拉下来,顾不得伤口,皎然翻身也躺在床上。
  亦真脊背绷得更加紧张起来,忙翻过身来推他:“嗳,你这人——”
  陆少倌眨一眨眼静,嘴角弯起一抹淘气的弧度,他笑道:“你放心,你我都是带病之人,我又能做得什么?”
  亦真闻言,脸色更如十月里的红柿子,她忙又翻过身去,嘴里只恨恨的说道:“我管你做什么!只盼着你离了我这里去才好!”
  陆少倌将她的身子轻轻地扳过来,两人脸对着脸,他湿润的呼吸纠缠着她的。他在被子里握紧她的手,轻轻地说:“此生再也离不了,可怎么是好?”
  亦真抬起脸来看他,他的眼里温柔如水,凝望着她,那瞳仁里也只有一个她。那房间里的灯光似乎暗了下去,两个人像是漂泊在黑夜的湖水上,唯有一叶孤舟载着自己和眼前的这个男子,那两个心紧紧贴着,随着那湖水荡漾着、漂浮着,带着些许的敬畏和新奇,他们一起看向了未来。
  他盼了她那么长,等了她那么久,本以为今生已经无缘,心如灰烬。可如今她跋山涉水的来,他的心突然又活了。
  亦真一路艰辛走来,她的内心一直躲闪的,却也一直盼望的。那潜意识里的场景,不就是此刻吗?也唯有走这一趟,她才清楚的知道——是他,也唯有他。
  她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她既然能这样笃定的来,便也知道以后是什么样的路。
  她带着一种必然而又决然的心情,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决心,紧紧的箍着她,就像是两人之间生了蜜一样,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
  自在穆府上第一次见她,他就觉得这个姑娘很有趣,她明明不想招惹是非,却又有着救人的勇气。后来在总理公子的婚礼上,她明明清楚的想到了两人的结局,却依然带着对爱情的执着,深情里有着纵然粉身碎骨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孤勇。
  后来恰逢父亲要将妹妹悄悄的从旧家里接回来,他瞬间想到了亦真。再后来,听说她们遇到了劫匪,却又因着亦真的缘故,那匪徒竟然毫无责难的就放了人。他惊讶过,也疑惑过,所以他亲自去感谢她。可是看她坦荡的和吴队长开着玩笑,称自己以三根银针控制匪徒,他又觉得她并非像是与匪徒串联之人,她不过是凭着一份忐忑的勇气和聪明。
  那一日,他看到她被陈建章欺负,那神情怯怯,惊慌失措,竟完全失了她平日刚强的样子,陆少倌杀了陈建章的心都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