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第26章


  老太太轻轻地叹一口气,她脑海中尘封的一段记忆突然被触动。她不禁眯起眼睛来,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她那时还是皮肤胜雪、笑颜如花、乌发如云的好年纪。呵,是谁拽着她跑到了他的父亲面前,痛快的诉说着两人的感情?那一次,他是怎样说的来着?哦,是了,他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他只要她,她不是最好的,却是他心头上最看中的、最不可缺的。  
  她的心上缓缓地流淌过一丝遥远而陌生的柔软。
  可是,最后,他去了哪里了呢?
  她不记得了,有些事情,既然应该忘记,那就忘的彻底一些,忘到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抬头看向那窗外的炫色阳光,只觉得这日头那样的长,长的让人心生无限的厌倦。那样久远的事情,如今在这样浓烈的日头下,白花花的摊出来,只让人觉得沉闷压抑的说不出话来。
  她是真的累了。
  
  亦真随了齐五去,心神俱伤,加之劳累过度,刚回到寨子里,只觉得心头的一根弦突然松了下来,便也一头昏了过去。
  齐五忙着急找了山上的大夫来看。
  那大夫细细为亦真把了脉象,神色带着犹豫,带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齐五不耐烦,站起来拍一下桌子喊道:“你只说就是了!”
  那大夫哼哼唧唧的说道:“这位夫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齐五闻言,心内大惊。他缓缓坐下,手里拿着的一只茶碗,毫无意识的松开坠下。那碗子落在石板地上,啪一声碎开了几瓣。他沉默半晌,一抬眼,那大夫还在眼前,便挥一挥手道:“你且下去罢。”
  那大夫待要离去,却又被从身后突然喝住:“今日这事情,你只自己知道罢,断不可说与其他人。”那大夫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齐五看着亦真沉睡的脸庞,犹带着晶莹润湿的泪珠儿,那微微蹙着眼眉的模样,只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他心里无端端的恨起来,只觉得造化弄人,可是他又能如何呢?
  良久,他才轻轻叹口气,用一种几乎不可闻的口吻,在她耳边说道:“我做不了真英雄,只得以此手段留住你,你可是恨足了我?”
  亦真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待得真正清醒过来,已经几日过去。
  齐五本来正在前头开着会,一听说亦真醒了,忙丢下众人,从前头急急的赶着过来看她。她一见到齐五,那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便转过脸去。
  齐五只是左右解释道:“我当日若不去带你回来,你跟着那陆少倌回到城里,他们终究会发现是你放了我和孙先生的,届时你又如何能脱身?何况,我带了你走,亦全了你救他之心,料定他们有怨,也会就此作罢了。”
  亦真神色淡然,只是冷冽的笑一声,道:“我救你是义,我救他是情,至于他要如何清算我,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
  齐五闻言,一颗心倏地沉下去,他凝神看着她:“难不成你竟是真的爱上了他?”
  亦真微微拉扯下唇角,道:“关你何事?”
  齐五蹭一下站起来,冷笑几声:“梅亦真,你莫要错付了真情。你想想,如今就算是我发了善心,要将你送回去,你看他敢不敢接?当日我那一席话,现在报纸上都写遍了,那黑剌剌的几个大字‘陆少夫人私放匪徒’杵在世人面前,他们陆府还能让你进门?你看他到底是要你,还是要天下人的眼光?”
  亦真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心内满满都是无力的挣扎着,又不断的镇压着。而最终,她的情意软弱的败下阵来:“纵使他不要我,你又比他高尚到哪去?”
  齐五眼神凝注在她身上,只是轻声说道:“我当日也是为了救你。”
  亦真的脸色便如雨季后的空旷枝头,憔悴而破败:“你不是我,你救我焉知不是害我?”
  齐五却恼怒起来,索性耍起土匪不讲理的脾气来:“说这么多劳什子做什么!我就是相中你了怎么了!我就是要把你从他身边抢回来怎么了!”
  亦真略略的低下头去,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和苦涩,她突然想到当日六小姐说的那句话来,便喃喃的说道:“你也不过是个人罢了。”
  之后,她不再说话,只是良久的静默着坐在那里,几乎要与世隔绝起来。
  齐五没有办法,只令人好生看着她,自己出了门去。
  那山林子里是湿冷的潮意,月光下疏影婆娑,晚风带着寒意,吹得人只觉得衣衫薄。齐五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对着月色怅怅的嗟叹起来。却听得那山林子里暗影中有窸窸窣窣的私语声。他眼神骤敛,喝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有几个小小的身影从山林子里走出来,走到那院子里的月色下,齐五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小孩子。他面色严肃,扫一眼那几个小孩子,说道:“你们几个,放学不回家,在这里学什么偷偷摸摸、装神弄鬼?”
  一个小胖子喃喃的说道:“我们没有装神弄鬼啊。”
  齐五看他顶嘴,那本身压抑的火气更盛:“那我听着你们刚才躲在后面,说什么生啊死啊的?”
  小胖子忙答道:“那是我们今日上课学的文章。”
  齐五板着铁青色的脸道:“我让闫师傅从山下来给你这些孩子们上课,可不是让他浑教的。”
  小胖子忙替自己的老师辩解起来:“他没有浑教,他教的可应景了。他们说,今日开会的时候,你一听后面那个娘子醒来,扔下大家就走了,闫师傅便念了一段特别好听的诗,我们就学会了。
  齐五道:“什么诗?”
  小胖子边回忆着,边说道:“好像是叫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齐五心内一酸,哼一声道:“说人话!”
  小胖子用手挠挠后脑勺,不知所措的嘟囔着:“我说的是人话啊。”
  旁边一个小姑娘机灵,忙回道:“闫师傅说这句话是出自一本叫《牡丹亭》的书,讲的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梦里相遇了,那女的死了,那男的来到她埋葬的地方,却又活了,嗯,嗯,好像是,那个男的后来中了状元,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齐五心内烦躁,只是粗着嗓子说一声:“听不懂!都给我滚回家去!”
  小孩子们一听此言,顿时如鸟兽散去。
  齐五看着他们散去的身影,直觉的心内如吞了一只枣核似的酸堵。《牡丹亭》,呵,他岂会没有听说过?他齐五亦是文人出身,倘若前朝尚在,只怕早已是秀才,没准连举人都考上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齐五念着这几句,便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然堕入了情窟,醒转不得,翻身不得,注定沉沦。
  我本世间有情客,奈何凉薄无常多,纵横泪水涟娑婆,求之不得求不得。
  
☆、【十六】
  ※四年后※。
  
  这一日,齐五正在后面山上打猎,一个兵丁急匆匆的跑到猎场里来,那动静太大,将齐五瞄好的兔子都给吓跑了,气的那齐五狂声骂起来:“王小五,你这小兔崽子,爷好不容易瞄准的兔子就这样被你吓跑了!”
  王小五忙收住要想前迈的腿,伸手摸摸头,讪讪的笑道:“哎呀,忘了爷在打猎了!”
  齐五将手中的弓哐当往地上一扔,哼一声:“真扫兴!什么事让你这兔崽子这样慌张?活像只没脚的野猫子!”
  王小五忙回道:“爷,刚才我在城里卖菜,听得街上的人都说,那陆少倌要娶媳妇呢,这上下城里已经传的是沸沸扬扬的了!”
  齐五咂吧一下嘴,用手摸一摸后脑勺,瞪着眼道:“娶媳妇?他娶媳妇关爷爷我什么事?”
  王小五忙陪笑道:“这不是怕夫人知道?那陆少倌娶的可是东三省总督念家的女儿。”
  齐五横剌剌的看他一眼,拍着大腿道:“你也怕夫人知道?那还不快去告诉兄弟们,山下的事情少告诉夫人,尤其是这件事!”
  王小五提起脚就往场子外走去,边跑那嘴里边喊道:“得嘞!爷您放心吧!”说完撒腿就跑了。
  齐五忙在后面追了几步喊道:“你个小兔崽子办事我能放心得了?”
  他自己在猎场里站了半晌,只寻思着这事情不好办,便让人叫过二当家的来。段六爷提着个破烟杆子就上来了,那烟火熏得眼睛昏昏瞪瞪的,眯成一条缝,一副蔫不搭、睡不醒的模样。齐五也顾不上挤兑他,忙凑到跟前,跟他合计着:“老六啊,咱们前日送给孙先生的革命资金送过去了吗?”
  段六嘴里吧唧吧唧的响着,时不时在鞋底上敲一下烟杆子:“送过去了,飞鹞子说已经送到啦。”
  齐五忙又蹭蹭幽幽的问道:“你看着如今这外面的局势,怎么个情况?”
  段六轻轻咳嗽一声,又掸掸手里的烟袋子,慢条斯理的说道:“外面这局势啊,不明朗。先说近的吧,那陆少倌四年前被自己老爹摆了一道,又被你抢了媳妇.....”他看了一眼齐五那瞬间变了乌青色的脸,忙改口道:“呃..….是大嫂。他这几年来,那动静一直阴沉着,轻易憋不出一个屁来,只怕那心里憋着坏呢。他把赣军收编了以后,这力量更加壮大起来,他却一直休养生息到现在,可见他是心思深沉。如今能和他一较高下的,除了东边的苏军万家庭,也没其他人了。孙先生那边的闽军虽然也是兵强马壮的,但据说内部混乱,派系纷争的像是炸了鸟窝子,时机尚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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