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25 【贰拾贰】


至于第二日的动身起行,倒也顺畅。
    重回人界,梵音对人界的日光竟有些许贪恋,转头看向嬛禤,却比她还热情夸大些,一路走在热闹的市集街巷里,不是凑到那个小摊前看看彩灯,就是摸摸面具,不过她对胭脂水粉的兴致似乎缺缺。
    她不禁怀疑,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板娘吗?
    到了别院,梵音心头不知为何一阵忐忑,不知那个邑卿公子如今可是在等她。
    “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猜猜,定是你朝思暮想之人,不会是送你簪子的人吧?”
    “姑娘说笑了,这枚簪子的主人,原是将它借予我护身之用。现在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定是要还的。”
    “只怕是你多想了罢。”
    梵音在前面带路,雕栏长廊蜿蜒曲折,她长裙及地,看向院内的桃花灼灼,眼中一阵迷离。
    庭院中的男子一身素衣,手执一卷帛署书册。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如此甚好,日头正疏,你平安无事。”
    邑卿低眉浅笑,那笑容璀璨生辉得令花月都黯然失色。
    “嬛禤,你为何在这里?”
    “你们认识?”
    嬛禤不自然地看向一旁长身玉立的男子,邑卿倒是一脸坦然。
    “是的,故人。”
    “梵音,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同这嬛禤姑娘有一些话聊聊。”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梵音前脚刚走,邑卿即刻换上一副阴沉黯然的面孔。
    “王兄。”
    “嬛禤怎么跑出来了?”
    “妹妹被困在幽冥暗界几千年,王兄竟也是不闻不问,更别提搭救。”
    “给你点教训也好,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当真还是刚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
    嬛禤面相难堪,清淡一笑掩饰了过去。
    “王兄,白泽呢?”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也顾不得邑卿冷嘲热讽的言语。
    “白泽,不是应该在昆仑山的洞里修行的吗?”
    “王兄,你少骗我了,你觉得以我的修行还算不到他的去处吗?”
    她没有说的是,这千年来的暗界早就折损了她半生的修为,若不是请鬼王做的禁忌,她怕这人界当头的日光早就煞灭了她体内的精魂。
    且说梵音越发觉着事情的蹊跷,于是站在门外,竟没想到给她听到这番令她心惊的对话,她确实没想到这三生客栈的老板娘和他的关系竟是如此不一般。
    邑卿脸色一沉,声线听上去有些晦涩,“你果真是入了魔怔了。”
    嬛禤面色苍白,神情痛苦,“王兄知道了啊?”
    邑卿气急攻心,忽的伸手给了她一巴掌,用的气力极大,她几乎被他扇得身形不稳。嬛禤被打懵了,双眸却被泪水覆满。
    “你做的这些值得吗?为了一个男子,你说,只要你要,这天下,这世间,哪个男子不是你的?你非要去招惹他,这下好了啊,千年前被下贬流放做堕仙,如今又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珍贵,你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天界唯一的长公主,你差一点点就修成了神,别的上仙都要历经多大的劫难和九死一生才修成神级,你却放纵自己堕入魔籍。”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梵音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咬到了自己的嘴唇,她分明看到他唇上隐约一丝血迹。
    “我没有放纵。我是救自己所爱之人。”
    邑卿尝到唇上一缕血腥,放缓了语气道,“罢了,你自作自受,为兄也管不了你那么多,你好自为之。”
    嬛禤脸色苍白更甚,瘦弱的身子骨颤动,嘴唇缓缓蠕动,她蹲下来环住自己的双腿,彻底隔绝外界。
    梵音在门外看得胆战心惊,虽然不知道他们兄妹俩争吵究竟所谓何事,不过应该是对这嬛禤姑娘尤其重要的人,重要到甘愿堕入魔籍。
    等等,他刚刚说白泽,白泽。梵音恍然大悟,不就是那个救她姥姥的白泽。
    他怎会和这嬛禤姑娘扯上牵扯,她越发觉得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了,到底有多少事他们隐瞒住的?虽说她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她有知觉所有的事都会和她有不可忽视的牵连。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它们的关联。
    梵音冲屋内看了两眼,迈开步子缓缓抽身离去。
    “王兄,纸包不住火,别告诉我你没觉察到门外的动静。”
    “她迟早会知道的。”
    邑卿还是沉默无言,拂袖迈步准备离开。
    嬛禤红着眼,眼神狠厉,冲他咆哮出声,“你又有什么资格训斥我?看看你自己,为了一个女子,当初是你执意要将她尘封,现在呢,又忍不住跑去找她。”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缘镜姐姐了,她已经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男子的背影高挺沉默,他只是略略回头,沉声开口道,“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分寸?哼,那你还插手我的事?”
    “我要见白泽,谁都拦不住我。”
    “那你便去找他好了,看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了你,毁掉自己的元神?”
    邑卿一声冷哼,眼神里竟已结冰,他这个傻妹妹,似乎还是看不透啊。
    梵音听着那脚步声愈行愈远,这才放心显出身形。
    看来那白泽,和这老板娘的关系,似乎不浅呢。
    她垂眸朝屋内望了一眼,那姑娘哭得好生伤心,用情深时,原来就是这样。
    梵音心下一阵烦乱,抬脚朝院外走去。
    这几日在这院内孤身静坐,梵音心中难免愁闷无趣,这日挑了件斜纹提花素裙,她换好便推门独自行到小院长廊中。
    夜晚的风吹拂在面庞上微凉,她拉了拉领口的衣襟。
    凉亭内的帷幔随风,艳红的轻纱薄缦,迷离了几许离人的眼。
    她只是信手掌灯,糊纸撑起骨架,烛火飘摇且明灭不定。
    “姑娘,来赏晚景。今日月光正好,不如陪在下小酌一杯,姑娘看如何?”
    梵音心头一骇,听见低沉中又浸着清润的男声,她十有八九猜到了那人姓甚名谁。
    她撩起那层薄绸纱帐,浅声低笑道。
    “邑卿公子好兴致。”
    男子倒了一杯清酒,目光如炬,握住杯盏的手指修长白润,“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喝下这杯酒?”
    她看着映在他眼底的星光,一时竟看得痴迷。
    “好。”
    梵音接下那杯酒,仰头一干而净,是百花泉酿,酒香与花香糅合于唇齿间,滋味香醇,这酒真是容易醉人。
    晚风微发,吹拂她前襟低垂的发丝隐隐作乱。
    梵音面颊上泛着微醺的薄醉之色,她握紧指间的底衫,月华若水,而身边人的眉眼良善,时辰漫长而静谧,今晚的夜色似乎格外撩人。
    梵音没觉察到酒里的东西,倒头便昏睡了过去。她这一觉,就睡了三日。
    迷迷糊糊中,她只看到模糊一个人影,她挣扎着起身,奈何眼皮太重,又仿佛被梦境纠缠,她只是觉得被人牵引着,走向未知的迷途,身子越来越沉,重新陷入昏迷。
    然后,她就被人抱着带离了房间。
    嬛禤大约没想到能看到这令人惊骇的一幕,她只是赶紧跟在邑卿身后,又忙叫住他。
    “王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邑卿笑了笑,面色格外瘆人。
    “带你去见白泽。”
    “你可是在骗我?”
    “王兄怎会骗你,王兄不忍看你整日憔悴,便只能,由着你去了。”
    这一腔真情实意若放在以前,她肯定深信不疑,但如今,她怕是不能信也不敢信了。
    “不对,你要带缘镜姐去哪里?”
    “我要消解她的封印。”
    “你疯了,这样会害死她的。”
    “我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既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就由我做个了断吧。”
    邑卿狠下心,眼角危险地眯起,他这个妹妹,向来不让他省心,若这次他不坚决一点,难保不会被她的小聪明钻了空子去。
    嬛禤的面色一如死灰般平静,然而听到这话,却忽然笑了,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倒扫去眉心的阴郁,整个人更平添了一抹光彩照人的神采。
    “王兄,你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
    “这样,也罢,你们的劫难,数万年前就已经注定。”
    嬛禤转身,不再看身后二人。
    她大约是真的累了,至于心心念念的白泽,她知道,他们来日方长,她大可不必急于这一时。
    “王兄,你去吧,一定要将缘镜姐平安带回。”
    这话她说得字字清晰。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对于当年在上界的场景,却仍然历历在目,她确实分外想念,那个漂亮却怯懦的小仙子,她是王兄心尖子上的人物。
    邑卿带着梵音,出了那小镇,正往郊外的山丘上急行。
    不料路上竟给他碰上了一个旧相识。
    那男子一身,妖冶而魅惑,世间流传甚广的的妖孽,常年行走于世,以其美貌而著称,鬽妖。
    而他此刻的视线,只凝于他怀中的女子,仿佛这万般的深情与缱倦,唯面前的女子才能承受。
    他终于开了口,眉眼间收敛了几分魅色,面色不善。
    “邑卿上神。”
    “你这是要带阿音去哪里?”
    “你分明知道的。”
    邑卿眉眼淡扫,似是漫不经心的擦拭手中的玉笛。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扶弦眼底的狠厉之色一闪,脚步微动,他死死盯着邑卿怀中的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决不能,让他如愿。
    邑卿倒是把他的心思摸了个七八分,唇角溢出一抹浅笑,“当年,你也是功不可没了。”
    “住口。”扶弦眼底一红,急匆匆地向邑卿拔出剑。
    “你不能恢复她的记忆,她苏醒后,最恨的人一定是你。”
    “那就让她恨好了,我邑卿,不能忍受她对我视而不见,你扶弦,应该也是感同身受才对。”
    似是被说中心思,扶弦将视线放在那素衣女子身上,竟也有了几分迟疑不决。
    若是,她真能记起他,又有何不可?
    只怕到时,于她,又是一番痛苦锥心的挣扎。
    “我们都躲不过的,封印那天,我便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罢了。”
    扶弦向那女子伸出手,指尖落在她滑腻的凝脂上,面颊白皙,下巴模样小巧而柔软,整个人看上去却有几分憔悴。
    “你最好不要放肆,扶弦,你清楚自己的身份。”
    “上神,你也最好不要伤害她,我的恩人,她不该是今天这副模样,你分明清楚你会带她带去什么。”
    “她只有待在我身边,才能护她一世周全。”
    “一世?哼哼,这一世,竟用去上万年的时间,如今这光景,确实让人难忘。”
    扶弦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自然要好生向他讨回来。
    他也并非是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但谁叫这男人这么不招人待见,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好,竟然值得她做出如此牺牲,缘镜,她确是太过于痴傻了。
    天色渐暗,小树林里传出几声山妖精怪的笑闹戏玩声。
    这里本来就是灵怪精魂聚集之地,可惜此时这几声落在耳中,却是格外刺耳。
    扶弦眼底的寒光微动,很快从密林里传出几声接二连三的凄厉叫声。
    “惊扰了君上,小妖不是故意的,望君上恕罪,放过小妖一回。”
    那小女妖瞧着模样娇俏,嗓音娇柔,说话间眼珠子也不闲着,光顾着偷瞄他二人,虽不认识邑卿,但也猜到了七八分,绝不是一般角色。
    一质弱柳扶风的美人,伏在地上,姿态娇滴滴,神色胆怯柔弱,眸间似有泪痕,扶弦向来又格外疼惜美人,只拂手让她退下,面上似笑非笑,却忍不住出言恐吓。
    “你们若是不知悔改,下次再犯,被我撞见,小心让一个小法师收了你们。”
    小女妖霎时吓得花容失色,素手提了衫裙就遁入山林深处。
    扶弦本无意惊吓于这小妖,殊不知人间的道士法师的险恶,若是碰上个呆傻老实却痴情法师倒不打紧,一招美人计便是最好的护身符,定能将其迷得七荤八素,怕只怕那些道行深的,尤其像她这样刚修成人形的小妖,更是难以独善其身。
    而那素衫女子似有苏醒之意,眉心紧蹙,神色痛苦,喃喃细语,唇齿缓缓开合,吐出的音法章节却模糊不清。
    邑卿剑眉微挑,对着那女子凝神,目光里满含深深的眷恋与歉意。
    扶弦紧抿双唇,这一幕,忽然变得格外刺目,然而他偏偏无可奈何,这是缘镜和他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插不上手,他笑着叹息,拂手转身离开。
    夕日渐颓,树林子里泛着丝丝清凉之意,寒露深重,怕是要在这儿熬上一晚上了。
    邑卿生了堆篝火,旺盛的火焰燃烧出一簇绚丽明晰的火光,暖和了身子,他一抹梵音的手,果然有了些许温热。
    他搂着她,将头枕在她的肩胛骨窝里,仿佛这样下去就是天荒地老。
    这会是一个值得深刻记忆的夜晚,邑卿擦擦女子姣好白皙的面颊,明日过后,她若是怨他恨他,都不过是命中注定的命格。
    而今夜的无眠,透过满树的光秃空无的丫杈枝叶,落入明月悄无声息的沉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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