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修仙我是拒绝的

苏绿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着实想自私一回，抱住沈白同他一道共赴黄泉。
    但是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刹那，便被她狠狠打压了回去，她仔细端详着沈白的脸，目光一寸寸地从他的眉眼抚到他血色尽失的唇，她看见他眼里耀目的金光，逐渐向自己蔓延，在他的眼瞳里将自己白色的束腰长裙都染上了金边。
    她动了动嘴唇：“我没能守诺...”
    沈白紧握着她双臂，怒极反笑道：“你不必担心，若是你守不了诺，我来替你守便是！”
    话音未落，汹涌的灵力自他扣住苏绿灵脉的掌心倾泻而出，重重封印自苏绿双臂缠绕而上，顷刻间便将她灵脉上八十一道关节尽数封印。
    沈白哑声道：“苏绿，即便死，你也要同我死在一处。”
    苏绿浑身一颤，低声道：“不，你不应该死在此处，师弟，你天赋那么好，你一定可以成仙。”她盯着他的眼睛，艰难道：“我希望你能活着，沈白，你要活着，你要成仙，你本就该成仙...”她缓缓握紧沈白的手：“你要成仙，仙君之能远比你想象之中更为强大，沈白，只有得道成仙，才能跳出五行外，再也不被任何人摆布。”
    沈白只是冷冷一笑，扣着她灵脉的手丝毫没有放开。
    苏绿闭了闭眼，低声道：“潼羽。”
    蓝衣的剑灵应声现身，一掌拂开沈白双手，沉声道：“苏绿，不能再拖了。”
    苏绿点了点头，看向沈白，便见他被潼羽的法诀束缚在地，却半个眼神也没分给潼羽，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咬牙切齿道：“苏绿！你敢...”
    他看着她的目光炽烈而绝望，而炽热而绝望的目光伴随着他眼瞳里灿烂到极致的金光，最终转变为哀求：“师姐，你不要抛下我，让我与你一起吧，师姐...”
    苏绿怔了怔。
    她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沈白。
    她记得他们初见，是在沉香殿里，她站在景华仙君下首，瞧着他跟在陆见离后头步入大殿，玄衣墨发，一双凤眼清冷得如同寒潭，整个人薄凉得没有半分温度。
    她也记得藏兵殿那一日，他在光华流转的法器间回首，望向她的眼神清晰而凛冽，弥漫着冰冷的杀意。
    她还记得那一日在魏国王宫的梅林里，他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一片雪花，他望向她的眼神温柔得仿佛潺潺的流水，又仿佛垂在清潭里的星子。
    她见过许许多多面的沈白，见过他冰冷淡漠，见过他杀伐果断，也见过他温和沉静，但她从未见过如此绝望、如此卑微的沈白。
    他被潼羽的法诀震慑在原地，灵脉里的灵力流转到了极致，却仍然未挣脱开束缚，白色的弟子服因两道灵力碰撞而破烂不堪，又缓缓被血渍侵透，晕染开暗色的红。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哀求地看着她。
    苏绿却不敢再跟他对视，咬了咬牙，转身走向万丈的金光。
    一步，两步，三步...
    “苏绿——！！！”
    她忽然回想起从前有人问过她，若是可以抉择，她愿意大爱一场，却与所爱之人不能相守，还是愿意一生未曾遇见所爱，却能觅得一人共度余生？
    那时她抉择了前者，她心里觉得，来这世间走一遭，总要轰轰烈烈爱一人。
    她如今想起来，觉着她大约选错了。
    因为真的太痛了。
    太痛太痛了。
    苏绿闭着眼睛，冰蓝色与赤红色的晕光渐次从她脚下盘旋而起，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她没有再回头，直直地扑入万丈的金光之中。
    陆见离睁开眼时，见着的便是诸天心魔阵的阵眼里，腾升起万丈的金光，而在那万丈金光里头，隐隐可见着一道翩翩的身影。
    他只是微微一愣，便猛地反应过来，脸色顿变。
    容送魔君，竟然要自爆金丹！
    惊讶之后，便是深深的绝望。他是景华仙君座下首徒，在景华仙君身边修行得久了，自然也尤为地见多识广。容送魔君的修为，在魔君里头着实不算高深，但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位魔君。他拼着魂飞魄散的下场也要自爆金丹，如今除非是修为高深的仙君出手，或是修为与容送魔君相似的仙君也自爆金丹，方能相抗衡。
    而如今，沉香谷七重护谷结界开启，除了他们五人，竟然无人晓得容送魔君要付出如此的代价来拖他们垫背。
    陆见离眸色深沉。
    若是以他的修为，自爆了金丹去抗衡容送魔君，虽然无法救得四位师兄弟，但临近沉香谷的几座村庄却是能免遭覆灭之难...
    守护八荒百姓，乃是沉香谷碧落生之职责。他拜入沉香谷七十余年，虽然没能修的个慈悲为怀，但也晓得身为碧落生应以苍生为重的大义。
    陆见离缓缓祭出玉箫·螭吻，灵力流淌在灵脉之间，再经由灵脉汇聚于金丹。
    就在此时，万丈的金光中却忽然有冰蓝色与赤红色的光芒拔地而起，仿佛两条巨龙，交织缠绕着金光攀爬而上，最终将金光环绕在怀。
    他微微一怔，向金丹里注入灵力的动作也缓了一缓，便见着那两道光芒越来越盛，渐渐有同金光争辉之势，最终冰蓝色与赤红色的光芒完全压制住了金光。
    三道光芒合抱在一处，耀目到了极致，随后便在那耀眼的极致之中，自下而上，寸寸碎裂，碎成细碎的光尘，终在徐徐而来的清风中消散。
    消散的光尘后头，他瞧见沈白怔怔立着。
    透明的避水珠从半空中落下，咕噜噜滚落到他脚边，也没能分得他半分注意。
    .
    容送魔君战死的消息，分头传达到妖魔大营与沉香谷之中。
    于妖魔而言，魔君战死虽然未至于妖魔们一蹶不振，却给予了妖魔原先高昂的士气致命一击。而于沉香谷而言，容送魔君战死，却是大大鼓舞了军心，也令苦苦对抗着八位魔君的仙君们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能腾出手来好生与魔君一战，不必再担忧一个不留神，座下修为的弟子们便被魔君随手斩杀。
    这场战争很快便落下帷幕。
    妖魔战败，八位魔君尽数身死，残存的两百妖魔被启华仙君尽数锁入镜湖，灵脉尽断，再也无力作乱。
    与此同时，景华仙君呈奏碧落天庭，向天帝告知幽冥魔君侵犯人间之罪行。天帝却派遣仙官传回信来，言说幽冥的无泯帝君及其帝后妫缨君双双失去踪迹，幽冥已修书向碧落天庭求和，约定封锁镜廊，百年内绝不再犯人间。
    经此一战，人间终得百年安宁。
    ... ...
    沉香谷最北面，是一片埋骨地。
    陆见离一身素服，缓缓步入埋骨地，身后跟着同样一身素服的年轻弟子，每个年轻弟子手里都托着黑色的木盘，木盘上头是一盏盏青色的灯盏。
    埋骨地里阴风苦雨，一行碧落生却无人撑伞，冒雨走到了埋骨地深处。
    陆见离最终在一座白色的墓碑前站定。
    墓碑上，写的是故楚一锦之灵。
    修仙之人，早已脱离俗世尘寰，除了一名一姓，再无其他，自然无子女供奉，也无人哀哀切切写下千字碑文。
    短短六字，便算是写尽一生。
    离陆见离最近的弟子走上前来，将手中木盘送到他面前。
    陆见离拿起一盏青灯，搁在楚一锦墓前，灯盏接触到地面，便袅袅燃起一团青焰。
    长生灯者，生为红焰，死为青焰。
    陆见离躬身向墓碑一拜。
    埋骨地深处两百二十八座墓碑，皆是在这一战里战死的碧落生。
    一行人向埋骨地深处前行，盏盏青灯在墓前渐次亮起。
    故陈贤之墓。
    故唐婉心之墓。
    故李廷之墓。
    ... ...
    故苏绿之墓。
    陆见离瞧见这五个字，眼神便暗了几分。
    那日他见金光消散之后沈白的那副形容，再回想起与金光争辉的那两道光芒，便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模糊念头。
    却真是苏绿以一己之力，抗衡住了容送魔君自爆的金丹。
    直至今日，他也没想透这位修为不如自己的师妹，是如何抵御住了魔君自爆金丹而倾泻而出的灵力，救了他们四人一命。
    但其中究竟，到底已随着她魂飞魄散而掩埋。
    陆见离垂着眼将苏绿的长生灯搁在墓碑前，松开手，却见着长生灯了无生息。
    未曾燃起青焰，却也未燃起红焰。
    陆见离微微一怔。
    身后几个弟子也瞧见这一幕，面面相觑半晌，最终离墓碑最近的小弟子忍不住抽噎道：“魂、魂飞魄散了，难道连长生灯都不会亮了么——”
    陆见离微微一顿，随即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是了，苏师妹已经是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之人，连长生灯都不会亮的。
    两百二十八座墓碑前，搁置了两百二十八盏长生灯，远远瞧过去，青色的灯火在大雨中明明暗暗，却终未熄灭。
    陆见离经过苏绿的墓碑时，再深深一拜，随后退出埋骨地。
    大雨滂沱。
    沉香谷立九百四十年，与妖魔一战，死伤惨重，两百二十八位弟子战死。
    其间沉香论道榜上记载：
    沉香论道第二楚一锦，战死。
    沉香论道第九陈贤，战死。
    沉香论道第十一唐婉心，战死。
    沉香论道第十四苏绿，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