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31章


徐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大网,里面全是温存善意的柔情,一脚踩下去,站不起来也挣不出去。在司徒清款款深情的注视之下,他只觉得心中有愧,张口结舌,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到藕风亭坐吧,我让妙音拿文火煨了枸杞百合粥,你也尝尝。”司徒清的微笑有如清泉。
“不用了,今儿个我还有事,改日吧!”徐晖冲口说出这句话,转身就跨出了大门。一回头,见司徒清默默地站在原地,微风吹起她衣裾一角,那般地单薄孤寂。他心下不忍,柔声说:“小清,你多保重,有空儿我再来看你。”
司徒清凝视着徐晖,想瞧进他内心深处里去,终于叹口气说:“徐大哥,你去忙吧。”
徐晖几乎是落荒逃出了恕园,直到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几乎天天往恕园去,想起偶然见到凌郁追求司徒清时他流露出的醋意,想起他握着司徒清的手,信誓旦旦说每天都去看她。他没法否认,是自己未加收敛的任情肆意,在小清恬静的心上掀起了波澜。走在陌生的人群里,徐晖口干舌燥,羞愧难当,直到隐约听见远处寒山寺晚祷的钟声响起,这才想起自己跟高天和凌郁约好了在林红馆碰头。
徐晖赶到林红馆,发现酒馆里少了平日的清静宁和,多了几分寻常酒肆的喧哗和热闹。凌郁坐在窗边他们固定的座位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见她换了一身淡绿色锦袍,清新如林间山风,心中的烦躁便“呼啦”一下子吹散开去,又团团抱成雾霭般的浓烈爱意。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从桌下悄悄拉起她的手说:“我想你了。”
凌郁眼中也饱含着潮水一样的情意,但还是轻轻挣脱了他手,假装严厉地说:“哪有你这样跟凌少爷讲话的?”
徐晖亲昵地笑了,转口问骆英、高天人呢。凌郁冲斜前方努努嘴,徐晖望过去,只见骆英像一只花蝴蝶般,穿梭在各桌之间,忙着张罗酒菜,不时和熟络的客人说笑逗弄。她玫瑰红的小袄散开领前几个扣子,隐约露出里面桃红内衫,十分撩人心弦。
“我们走了没几日,她这儿生意竟出奇地好,都没工夫搭理我们了。”凌郁打趣着说。
“嗳,老板娘!”徐晖一拍桌子,大声叫道。骆英转头看到他,向身旁的客人敷衍几句,就轻飘飘地荡过来,瞥一眼凌郁,又冲他会意地挤挤眼睛。徐晖明白她已知晓自己和凌郁的事,倒不好意思起来,咳嗽两声,强作一本正经地说:“老板娘,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赶紧端上来吧!”
“想吃什么,客官,随你点!”骆英笑盈盈地说。
“当然先要一个林红映茭白。”徐晖一侧头,瞥见高天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靠在门边上远远看着他们,赶紧招呼他过来坐下,推推他肩膀说:“来晚了的,一会儿可要罚酒三杯!”
高天瓮声瓮气地说:“不是说不醉不归吗?先上一大坛酒再说!”
菊花酒上来了,高天也不管徐晖他们,给自己倒上一大碗,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接着又把住酒坛。徐晖按住他手腕说:“哪有你这么闷头喝酒的?来,先吃口菜,骆英还没忙完,你别倒先醉了。”
这时,酒馆里忽起一阵哄闹,几位客人簇拥着骆英坐到中央桌上,一位流浪艺人自告奋勇拉起手中的胡琴,骆英随着琴声娇媚地唱起小曲来: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胡琴是市井中的乐器,咿咿呀呀既有些俗世媚丽,又掩不住凄凉哀怨。骆英眯起眼睛,尽情唱这一曲《望江南》。她仰起脸,碎发卷曲着贴在脖颈上,眼角眉梢弯弯吊起,整个人都沉浸在这小调之中,一时间仿佛真成了歌里所唱的水性女子。客人们纷纷拿筷子敲打碗边,与这曲调相应和。
徐晖被这放浪冶艳的一幕骇住了。他转脸瞅一眼凌郁,却见她默默望着骆英,眼中泛起了蒙蒙水雾。高天阴沉着脸,拧紧了眉头,大口大口灌着酒,眼睛却没一刻离开骆英。
当夜渐深沉,贪杯的人们渐渐散去,骆英才坐到凌郁身边,笑着问大家还要添什么酒菜。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天突然大声说:“再来一坛酒!”
骆英咬一口玫瑰胡饼,嘲弄地说:“行了,你已经喝得酒气熏天了。”
“怎么,我酒气熏天,让你瞧不上眼了?”高天瞪视骆英,带着醉意嚷道:“你瞧不上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就那些个整天围在你裙子底下、陪你唱曲解闷儿的是吗?”
徐晖扯扯高天袖子,打圆场说:“阿天,你醉了,我送你回去睡觉!”
高天一抡胳膊,撇开徐晖,不依不饶地冲骆英说:“你说呀,你喜欢什么样的到底?”
骆英冷冷瞅着他,忽而笑了,歪头靠在凌郁身上,扬起下巴,拿眼角睨着高天:“我喜欢凌少爷这样的。我喜欢穿绫罗、拿折扇、戴玉佩的公子,可不喜欢那些个五大三粗、就会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粗人。你说是不是呀,凌少爷?”她说着从衣襟上抽出一方丝帕,装模作样地在凌郁额上擦了擦,笑眯眯地凑近她耳根,轻轻说了句什么。凌郁强笑两声,眼中却充满了忧虑。
徐晖看出来,骆英是欺负高天不知道凌郁的真实身份,故意跟她亲昵来怄他。果然高天脸涨得通红,想发作又强行压下,终于一甩手离座而去。
“你这是干吗?”凌郁推开骆英。
骆英敛起笑容,愣了一下,也转身走了。
徐晖放心不下高天,向凌郁交代了一句,就直追出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高天这莽汉醉醺醺地要去哪里,一出门却见他仰面躺倒在水边的草地上。
徐晖在高天旁边坐下,低声问道:“你有心事?”
高天也不搭理他,两眼直直望着天空发呆,突然开口说:“明儿个一早,我就要去北方了。”
“怎么我们才刚回来,你又要走?主人派下新任务来了?”
“我只是想来跟她道个别,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她何必要这么对我?”高天自言自语说。
“你和骆英,这到底怎么了?”徐晖忍不住问。
“没怎么,我们俩能怎么。”高天自嘲地笑笑,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徐晖,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我……我心里头翻来覆去都是她,可是她心上压根儿没有我。”
徐晖早已猜到几分,拍拍他说:“你怎么就知道?女孩儿家的心事,咱们猜不透……”
“她亲口说的,她瞧不上我!”高天暴躁地打断徐晖:“她日日与旁人打情骂俏,却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他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揪住徐晖肩膀:“阿晖,你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真地喜欢凌少爷?她跟凌少爷……他们俩……是吗?”
“她随口说说,你当什么真?”
“行了,你别说了!”高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甩开徐晖,大步走远了。
徐晖正想去追,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凌郁缓缓从林红馆里走出来。
他们俩并肩在岸边坐下来,晚风裹着夜凉从他们身边擦过。秋意渐浓,惹人凄怆。
“阿天他喜欢骆英。”徐晖说。
“我瞧出来了。”凌郁摇摇头:“只是骆英绝不会答应他的。”
“阿天是个好人。我瞧得出来,他对骆英可是真心的!”徐晖执拗地说。
“正是如此,骆英才更要断了他的念头。有一个人在骆英心里头扎得太深,谁也没法把这人给连根拔掉。”
“这人是谁?”徐晖惊诧地问。
凌郁望着黑黝黝的水岸,耳语道:“是阿烈,司徒烈。”
徐晖听人说起过,司徒峙有一个离奇失踪的儿子,名叫司徒烈。他好奇之心顿起:“司徒烈?司徒烈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又热烈,又危险。骆英就是一个不小心,被他的火焰给卷进去烧着了,结果把自己全都搭上了。”凌郁恨恨地说道:“阿烈呢,有了骆英还不满足,又去招惹别的女人,一个又一个。他一时不痛快,便离家出走,连句话都没留下。骆英满心里全是他,可他心里面只有自己,根本没有别人!”
徐晖回想骆英惯常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在戏谑和调侃深处,似乎的确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徐晖心一沉,勉强劝慰说:“你看骆英现在活得多自在快活?她早就忘了他了。”
“是呀,她笑她闹,她好像比谁都快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她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还在等他。阿烈离开了那么久,音信杳无,她还这样痴痴等他。”
“他是司徒家族的少爷,为什么要离开?”
凌郁从鼻子里哼一声:“他硬要逞少爷能耐,坏了家族大事,让义父失望透了,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那骆英这样等他,岂不是白白消磨年华?”
凌郁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这儿为什么叫林红馆吗?”
“是因为旁边这片海棠树林?”
“林红馆,就是骆英的名字啊。南唐李后主有一首词写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骆英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暮春时节,红艳艳的树林山花纷纷飘落。落英缤纷,美则美矣,却是到了尽头,没有办法挽留了。骆英曾经对我说,这个名字,这首词,就是对她人生的预兆。她在最好的时候遇见阿烈,那时候她可多美呀!”
徐晖听凌郁说得凄凉,忙接口说:“如今她也很美!今儿个你没见多少人围着她左右?”
“那些人算什么?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凌郁冷冷道:“这世上只有我对她是真心,也只有她待我实意。我们俩的交情可是拿命换来的!”
“凌少爷武功这么好,什么人能伤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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