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末悲歌

第120章


    大辽,大辽——当这个字眼才一出现到韩可孤的脑子里,他竟不自觉的悚然一惊,内心油然生出一种歉疚和愧意来。
    年幼之期,有家庭的灌输,学塾的教导,三纲五常,汉孔之道,把忠孝节义的思想都镌刻到了韩可孤的骨子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必在天赋。于是这种想法主导了他的一生作为,时间过得愈久就愈加强烈,到后来便自然而然演变成了一种定势,日也想复国夜也想复国,脑子中根本再容不得其他思想,到此时也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罪难可赎的心态,总以为作为人臣,食君之禄却没能做忠君之事,辽国的败亡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韩可孤的心底充满了荒凉和迷惘。他微微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瞥见依旧摆在僧房角落里那方供案上的几品菜蔬和一坛不曾启封的老酒。很诱人,仿佛都能嗅到从那里传过来一阵阵甘美香醇的气味。韩可孤的肚腹不争气的‘咕咕噜噜’响起来,他探出舌头来回唆咯着舔了舔干裂得满是血纹的嘴唇,无力地自嘲一笑。
    这几日以来,白忽突尔极尽利诱之能事,.变着花样地劝降,把韩可孤磨得连愤怒的情绪都不耐烦有了。这绝食一招,虽然把他折磨得有气无力,往生往死,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就昏迷过去,但也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省下许多麻烦。只是,那据案的美食诱惑力实在越来越大,让他都有些难以把持——
    人不论贫贱富贵,身份地位,内心存在的欲望都是一样,如果有人能将这一点抛舍了去,自然会云淡风清海阔天空,但那也便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最起码也达到了圣人的层次。韩可孤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自己远没修炼到这一层,只怕斟不透诱惑,所以才要以绝食来对抗每个人内心都存在的贪婪本性。
    只有狠心把自己折磨到现在这种状态,他才有信心抵御住不断而来的美女、醇酒的诱惑。金国人所展开的糖衣攻势太猛烈,手段绵绵,层出不绝。韩可孤也是男人,是正常的男人,每一个正常男人都不会反感美色与美酒。毕竟人的欲望与生俱来,乃为原罪,是男人都会有强烈的占有欲,而且,纵然有人在理念上成了圣,但只要没有摆脱掉凡躯俗体,便就可能会出现生理不肯接受心理支配的现象,从而肉体出卖思想。所以韩可孤不敢冒险,他只能用这种极端残忍的方法对待自己,把身体折磨到没有了一个男人的正常反应。古人说暖饱思淫欲,当人饥饿到极点,自然就不会有闲心再去顾念其它的事情。
    僧房很宽阔,窗子也开得很大,已经落到了西山顶上的太阳斜斜照进来,很温柔也很温暖,只是风有些大,不停歇地在屋外呜咽嘶叫。韩可孤感到痰气上壅,用力咳嗽起来,夕阳的影子落到他的脸上,红得有些发紫。他把双手撑在小腹上,眉宇间隐隐透出一种快意,一种残酷的快意。——肉体上的痛苦,有时岂非也是一种发泄,一种自我虐待的发泄?他透过微微有些闪开的门缝,看见空中有几片枯败落叶在风中挣扎着,飘飘荡荡舞在那条窄窄的空间里,似乎在找寻着自己的归处——一年一叶落,四季有轮回。落叶尚知归处,可韩可孤的归处又在何方?他只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势必要去那轮回之地。他凝视着落叶枯黄,憔悴而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虔诚的神色,他淡淡的用只有自己才能勉强听到的声音,自语道:“天地万物,周而复始,最真实的事情莫过于死亡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节
  更新时间:7-29 18:19:16 本章字数:2287
    睡中不知岁月长,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韩可孤恍惚听见有人声响起,隐隐约约似乎是不断在呼唤“韩大人”。他分辨了半会儿才弄清楚这声音真真切切在耳边,并非源与九霄云外。
    韩可孤努力地向上挑开沉甸甸的眼帘,看见僧房原本虚掩着的门此时大开了。外面的风挤进来,很森冷,渗杂着一股落叶腐朽和泥土的腥味,跟着传进来的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和几声轻微的咳嗽。
    迷迷糊糊间觉得来人己经到了自已跟前,只是花花搭搭看不真切,韩可孤使劲儿眨动几下眼晴,适应一下房间中幽暗的光线,才感觉清楚一些了。
    眼前有好几个人站着,中间众星捧月般拥出一个人,虽然发式饰器是金国人的打扮,但穿着的那件己经洗得发白的灰色大衫,宽袍广袖明显是宋人的服装。瘦瘦高高的身材很修长,脸上胡子不多,稀稀疏疏显出几分苍老,他的脸色很白,就像暴雨中的水滴击打到岩石上,所泛出的那种细碎水沫一样乱而不浊的白。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如看着的那样老,但眼角间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辛劳和苦闷。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掩盖不住那一抹忧郁的空虚
    韩可孤听到有声音恭敬地说道:“韩大人,某家勃极烈大官人恩芬老爷,亲身远赴,赶过来看望你了。”声音不重,而且介绍的也很简洁,但随着话音才落,恩芬在这一刻里,气质竟起了变化,本来很普通的一张脸,现在却透出来一股如同实质的凛冽杀气,而且还在不断节节攀升,就好像雷雨未至,但漫天乌黑浓重的阴霾却已压境,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是一种只有久居上位者才能体现出来的气势。这种气势一般来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与生俱来,就如同韩可孤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威严自春风中来,庄重而不失和煦,另一种则是后天培养,恩芬显然属于后者,刻意让霸气外露,做作得着了痕迹。
    这是他故意在给自己施压,要使一个下马威风呀!韩可孤不屑地笑一笑。虽然两个人分属敌对阵营,但韩可孤久闻宗瀚帐下这位第一肱股能将,不仅智胜千里,而且风骨卓然。他为了表示对其尊重,便微微点一下头以做示意。
    见韩可孤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浑不在意,恩芬也不为忤,本来那就是一个试探的意思,没指望能把韩可孤吓到。他马上又换上满脸笑容,其变脸的速度之快,实在令人乍舌。恭下身子凑近了韩可孤说道:“卑职奉宗翰左元帅令,前来探望韩大人,并带来我家帅爷亲书一函,请老大人过目——”
    韩可孤也不搭话,只是努力支撑身子想让自己坐起来,一旁随来的金国官将赶紧过去相扶,韩可孤也不推脱,便就着力坐正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只是顾自又把眼睛闭住养神。恩芬双手捧着信,却见他迟迟不肯来接,心中不免尴尬恼火,但终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略等了一等,就轻轻咳几声缓和一下气氛,自行将信拆了开来,对着韩可孤朗朗而读。
    韩可孤眼睛不看,但阻止不了声音入耳,也只能任由他念下去。
    “帅爷在信中说:迩今耶律氏遭上天厌弃,神器归主大金。韩大人欲收覆水,奋不顾身,忠心感动日月。然死灰终不能再燃,挽狂澜与逆水之中,何其艰难。今日受执,汝之节烈义气己尽,再无愧前辽旧主,宜承合天意,知命来归??????”说到底,仍然都还是些劝说韩可孤识实务,听天命,良禽择木而栖的老套句子,只是话讲得比白忽尔婉转承合些罢了。
    恩芬之前对韩可孤己经有过了解,正准备承受他的痛斥反驳,却念完半天也没看到反应,韩可孤只坐在那里沉默不语,脸上突尔惊讶突而愤怨,一突又似悲似喜起来,表情不断莫测变幻。他怔了几怔,想来韩可孤心思活泛,之前不断拒降,不过是他表面的姿态,在待价而沽罢了,如今终于等来了宗帅这封足够份量的亲书,自然会就着坎下驴,顺台阶走出来。
    就这样半响无话,恩芬也不着急。就比如普通百姓家的女儿聘嫁还要三书六证,更何况更门庭换主子如此重要的事情了,而且降臣的名声终究不好听,都需要韩可孤用很长时间思考才能做出抉择。既使下了决心,他也可能要拿捏一番不是?这可是关乎到面子问题,若一推而就着实会有失颜面哩!心中虽这么想,但恩芬嘴上却不能说,只是脸上不免有了鄙夷之色,
    只是,他哪里会知道,随着读信的声音入耳而散,韩可孤的神思早神游到天外去了———
    终于,他开了口,才让恩芬知道自己的想法大相径庭。 “我韩可孤承祖遗荫,少壮立朝,本欲成就一番事业,无奈运逢屯蹇。之所以苟活至今,实在是心有不甘,想以一躯柔弱之体兴我辽祚,复我国家。不料空具切志然而才疏,以致有今日之狼狈难堪。已愧对辽族百姓,辱没韩氏祖先,罪该千刀万剐。哪里还能丧心病狂,腆颜投敌而求苟活与人世之间!”
    一席话,虽然说得语气平缓,声音轻弱,但字字铿锵,振聋发聩,把个恩芬听得嗔目结舌,直直望向韩发孤不能发一音,他本该失望的眼神中却又透出几分欣赏或者说是欣慰的意味。虽然有上命在身,但恩芬觉得此时不可再劝了,若再啰嗦时,便不仅是对他的污辱,也是辱没了自己。
    “请将军代为转告宗大元帅,勿须再遣人来劝。韩可孤头可断,血可流,然忠义之心召彰日月,天地为鉴,纵历万劫也不会稍逆!”
    韩可孤这番话说到了决绝的份儿上,恩芬本心也不想再劝,但实在又不忍心见如此忠贞肝胆的一个人物就此沦与无命,终于还是没忍住又加一句:“大人当再斟酌一二,我家帅爷在书信中有着承诺,若您来归,位当不逊郭药师之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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