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末悲歌

第123章


韩可孤突然间看见里面仿佛出现了妻子的身影,穿着打扮还是新婚时的模样,纁袡绣冕,花钗广袖,璎珞灿烂里一缕青丝垂绕,衬托出楚楚动人的娇容,恍如月宫仙子下凡间,迷迷离离,让人不禁升起怜爱。
    他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羡慕地说:“你真是好福气!”于是他颇自得地点点头。伸出手向空中,想去抚摸她的发脚——他的确很幸福。他有一群知心知肺的好朋友,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妻子,有一双知礼知情的好儿女——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在短短的一生中能拥有这些都已足够——
    可不知为了什么,他总也摸不到就在眼前的这张温柔的脸,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焦急,跟着就咳嗽起来,脸色胀得通红,他能听见天上的妻子喃喃地对他说:“你是不是在害怕?在着急?”韩可孤勉强笑了笑,但他知道这时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可喉咙中偏又发不出一丝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其实你不该害怕,也不用着急,我们马上就又能在一起过好日子了。”什么样的日子算好日子呢?韩可孤呆呆望着妻子变成一副急不可待欢欣雀跃的模样,在心中问道。
    “有很多钱,做很大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得好,穿得好????这些并不能算是过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两个相爱的人是不是心在一起,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两情相悦,心里充满快乐了,才是过上了好日子。”妻子仿佛能听到韩可孤心中所想,喃喃地答道。朦胧中温柔的脸上充满了向往之色,释放出来一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淡淡光芒,竟连密实携雨的阴云都被照映得神采飞扬——
    韩可孤凝望着她渐渐在这片异彩之中模糊而去,心里忽然就充盈许多决心和勇气。因为他已不再孤独。
    ——孤独,这种滋味很难熬,只有曾经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是一种何等酸涩苦辣的滋味。
    韩可孤已尝过这种滋味,所以再不想尝也不敢再尝。他再不犹豫,努力想把身子站起来往河下去,只是因为坐得久了,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气力又不济,几次都没能成功,反而被累得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拜托在旁边早己满脸流泪的僧人帮忙。僧人虽然知道韩可孤今日是必死之局,但仍恨不得让他能多弥留一时,盼望下一刻也许会出现什么转机,此时一见韩可孤一片期待望向自已,顿时吓得双手合什,不停口里念着佛号,说:“罪过,罪过!贫僧怎敢造次!”
    看得出这个大和尚的悲恸是一种真正发乎与心,痛在肺腑而无法掩饰的哀伤,韩可孤感到无比温暖。人活一世,死了还能让活着的人念想,能让人舍不得自己去死,这又有什么能比之更让人骄傲的呢?他觉得非常欣慰,呵呵笑笑说:“佛家说缘,缘生缘灭都在因果之中,大师付能送可孤最后一程,这岂非是最大的因果缘份?望请成全了可孤罢!”
    僧人大哭出声,勉强走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却怎也不肯再往就近河流的石沿边送,退一步向着韩可孤双膝跪下,连磕长头,不停口礼念往生佛咒。
    雨色更浓,老榆树仍在风中不断哀鸣,既使它己存活几十几百年,见惯了生死枯荣,但此时似乎也忍不住要悲伤这一场人间的离别。僧人低垂着头颂经,不敢看向韩可孤,他的心中除了悲伤,还有一种用这世上的言词无法叙述的决别情绪。
    韩可孤艰难地向前迈那最后一步,僧人不忍,他鼓足浑身的力气,大声喊:“韩大人,一路走好!”,然后整个人都似已崩溃。他竭力站起身掩面踉跄跑开。紧闭双目两手和什,仰天高宣佛号,祈求西天佛祖接引韩大人英魂归兮,一任一天的冻雨混合起泪满面,湿透全身?????
    韩可孤被执殉节的消息不日便遍传天下,乡军中一时间痛哭声震天彻地,李长风通宵夜泣,蔡高岭罢酒狂嚎,可敦城中萧抗剌大叫失声,倒戗而倒,才被手下人从昏厥中唤醒过来,就咬着牙关恶狠狠将面前的几案踹翻,怒声骂道:“耶律奉老匹夫,待遇着时,萧某定要活剥了你!”
    耶律奉本人此时却冒着奇险,单骑穿过金军防区,穿白挂素立在阴山脉靠近云内州的一座小山头上,想着与韩可孤在一起时,曾经夜半交心,曾经过午同食,曾经挽力御敌,曾经掣肘讧侮,曾经相对欢颜,曾经暗起隔阂?????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对方的支持。因为他们心里有同样的愿望。一个美丽而脆弱的愿望——
    他遥向天边一跪而祭,悔不能返,痛不欲生。
    半个月后,消息传到西行军中,耶律大石望天大叹,废膳不食。令三军将士穿槁表素,择地停行,举行祭会。手抚灵位三呼韩家爱卿,三酹酒三声哭,恸感天地。
    萧抗剌、萧平之、耶律其风等文武同僚各在自家州府衙门进行公祭,乡军李新、邢之民、戚豹诸多将校皆有私祀。境中州府县百姓无数人痛哭流涕,悲不成寐,沦陷在金国的旧辽百姓也偷偷立上韩大人神主牌位以为祝典。
    然而,与韩可孤生前最为交好的两个人却未设祭堂。李长风自不必说,他与韩可孤亦师不亦友,是君子之交,这种交情如水般清澈见底,淡然而无欲求,所以最能养人心脾,与宁静时见涟漪,在细微处生温暖,所以如水的交情最是隽永,大都可以托命交心。他早已把自己和韩可孤相溶在了一起,加之韩炜视他如兄如父,自然要以亲人的身份参加家祭,披麻戴孝以学生之礼常跪灵台,答谢往来吊唁的同僚亲友。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节
  更新时间:8-1 21:15:49 本章字数:2572
    酒,是当地土烧的薯干子酒。菜,是味道很重的腌咸菜。正据案而饮的蔡高岭,面上的表情却比酒还酸比菜还涩。
    这间屋子里一共有三个人,居案子里手坐着的常子顺已经醉了,趴伏着已入梦乡,他一袭旧衣蒙着头,让人看不见脸面,两三个空了的酒坛子和他一样,也歪歪斜斜跌在桌角。
    蔡高岭的一张脸比猪肝的颜色还要难看,紫红烂青的上面渗出一层油脂,仿佛酒的精华都覆到上面了,浓浓的有一股醪糟的味道。
    他用袖头胡乱抹了一把挂在胡子上的酒涎,歪过头看看坐在侧方凳子上的常子恒,想要说什么,但见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就不好开口,又把坛子拎起来向嘴里猛灌。
    三天来,他和常家兄弟只喝了一顿酒,是三天连续喝的一顿,醉了就睡,睁眼便喝,开始时还用的杯碗,到后来干脆直接改成了坛子,倒省得不停斟酒麻烦。
    这种喝法,纵是常子顺彪悍,号称千杯不醉,也是醉死过去十好几回了。
    手中的坛子又空了,蔡高岭晃晃荡荡要站起身到墙角取酒。始终保持着几分清醒的常子恒,突然说:“蔡大人,你又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蔡高岭醉怆怆,说话的舌头都大了,愕然地道。
    原本阴霾满布的脸上有了一抹晒意,虽然很微婉,还是掩不住很重的伤感。常子恒说:“你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
    “什么话?我说过了什么话?”知道他是真忘了,常子恒很奇怪,这几天来蔡大人的忘性越来越大,有些象老鼠,撂爪就忘。常子恒说:“你忘了头痛的时候,说过酒醉让人难受得受不了的话?????”
    面上的酒意虽厚,但蔡高岭仍能感到有些发热,却还是坚持着走过去启开一坛,举起来感叹地说:“韩大人从前不待见我喝酒,因为他怕我喝酒误事,可——可你说,现在我还有事可误嘛???????”
    语毕,就又一大口倒进了他的喉咙里,却因为喝得太急,又说着话,被狠狠地呛住了。他开始不停的咳嗽,整张脸胀得更憋出了灰青的气色,眼珠子都好像要掉出来,泪水哔哔直流
    是谁曾说过真男儿没有眼泪?可谁又敢说蔡高岭不是真男儿?
    常子恒痛惜的看着蔡高岭,好一会儿后等他止住了呛咳,才说:“怎么样?舒服点没?”案上只有酒,没有茶,他就走到外面舀一碗凉水进来,递给蔡高岭:“喝口水润润嗓子。看这一脸的泪,都不像男人了。”
    蔡高岭可不觉得在人前流泪是多么难堪的事情,他咽下凉水,拔凉拔凉的沁入肺腑,好像把醉意都去了三分,大声说:“谁说男人就不让流眼泪了?会哭的男人才是好男人,真汉子哩!”
    常子恒看他激动,便不搭话。喝干了自己面前的酒后,开始用筷子捡起盘中的咸菜放进嘴里咀嚼。莱味很浓,很齁很辣,不过也很能解酒。常子恒咽下去,正正面容,直视着蔡高岭缓缓道:“那么真汉子就只有哭才算见血性?唯有酒喝多了才有真性情?就像咱们这样醉生梦死?”
    蔡高岭的脸象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他微张着嘴,鼻子也疭起来。这句话也还真灵,让他的酒意一下子就散了不少,心沉到了谷底。
    他大饮一口后,久久不再言语。
    常子恒站起身走过蔡高岭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窗外。此时暮色渐浓,天将入晚,己经有星星出没,闪闪烁烁如哀忧伤。
    又到了掌灯时分,常子恒望向昏昏将要醉倒的蔡高岭说:“我看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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