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左右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只剩自己,单是想想,就令人觉得恐惧。
扶微才十六岁,十六岁本该是花团锦簇的,不同的人走进生命里,演绎各种不同的故事。可是她的故事,好像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她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活得像个天煞孤星。在她笑着问别人,是否还没从变故中平静下来时,她已经在变故中苍老了。十六岁的年纪,六十岁的心态,江山虽留下了,失去的却太多,很不值得。
她对面前的三位臣僚说:“人生太过无常,请诸君保重自己。朕的大业还需要诸君扶持,若再有人退出,谁与朕并肩前行呢。”
三位臣僚看向天子,拱起手,深深长揖下去,“崎岖只是暂时,再过一段时间便会风平浪静,请陛下千万振作起来。”
她低头浅笑,“这次胜利的是我,我有什么道理不振作。”
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高处不胜寒,皇帝本来就应当孤独。
她从路寝里走出来,过了金马门,往永安宫去。永安宫作为历代皇太后的居所,没有到过这里的人,脑子里会浮起一副桑榆向晚的画面,其实不是的。这里庄严、巍峨又兼具灵巧,有成排的琉璃轩窗和玄墀玉阶。圣母的宫掖,规格不比长秋宫低。
只是永安宫的宫门,再也不是敞开的了。北宫卫士手压腰刀,在门前昂首伫立,见天子来了上前行参礼。扶微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开门,厚重的门扉推开了,发出扭曲的声响。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前殿,她踏上去,经过道旁一树盛放的梨花,有风吹过,枝叶摇晃,落了满身的花瓣。
她拂拂肩,肩头的日月纹样,象征着大殷最高的皇权。黑舄迈到廊下,她伸手,重重推了殿门一把。门开了,光也随之照进来。殿中的织锦帐幄下跽坐着梁太后,她冠服齐整,神色安详。听见动静不过抬了抬眼,也不说话,只是凝目看着她走近。
“母亲昨夜睡得好吗?”她含着笑,如往常一样,跣足上蒲席,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太后显然不吃她这套,哂笑一声道:“陛下呢?想必一夜没有合眼吧!”
她听后点头,“确实,臣不解,为什么你我母子会弄到这步田地。是臣待你不好吗?臣自认从不敢违逆你的意思,母亲在先帝病榻前保证过,要全力扶植我的,可是现在……臣自幼丧母,我虽不懂得表达,但我对母亲的感情很深,也想过将来要好好报答母亲的。为什么呢,你宁愿联合外人来扳倒我,难道忘了咱们相依为命的日子了吗?”
太后唇角轻轻一撇,“若你是男儿,我自然拥戴你。可为什么你偏偏是女儿身?女人是不能当皇帝的,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振兴大殷,匡扶社稷。”
扶微觉得好笑,“既然如此,何不拥立源氏子孙,要弄个赝品来混淆视听?母亲的用意,不就是想临朝称制,抬举梁氏吗。你可是想,这一两年里暂且让灵均顶头,等时候一到,再物色个年幼的孩子,让这朝堂永远没有能够自主的皇帝,你便可以一世摄政?”她看见太后眼中光芒一闪,更觉得可悲了,“敬王会答应吗?”
太后探究地看着她。
“敬王手里有兵权,他会是又一个丞相。丞相没有儿子,他却有好几个。到时候他的儿子要继位,谁能拦得住?母亲的下场会很惨,梁氏的下场也会很惨,母亲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
争权夺利,风险自然是大的,太后知道后路不好走,但人总是过分相信自己,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将所有风波平息。然而这个疑问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忽然又感到没有底气了。仔细想一想,自己不是少帝,敬王也不是丞相,想从他手里夺兵权,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沉默,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扶微轻叹,“若没有这场变故,臣是不会亏待梁氏的,母亲却不相信我。”
太后闻言一哼,“陛下别说漂亮话了,予不过问你讨要一个羽林中郎将的职务,你就多次推诿。最后答应了,转瞬便令你两个母舅任左监和左都侯,以图辖制中郎将。梁氏和楼氏放在一处,你究竟更倚重谁,不言自明。天底下何来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我不信你会偏袒梁氏,所以只有自救。”
她蹙眉不止,对梁太后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感到失望。
“为什么要分出高低来?朕正是用人之际,楼氏也罢,梁氏也罢,将来必定都不俗,是母亲太心急了。”
梁太后闭上了眼睛,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料想陛下今日不是来同我谈心的。”
扶微缄默下来,长案上的仙人铜熏炉里飘出浓郁的沉水香,那轻烟一缕袅娜而来,还未触及她的耳廓,忽然便散了。
殿里一片死寂,仿佛看得见时间汤汤流过的轨迹,她终于开口:“有件事,臣一直不解,定阳长主在京好好的,琅琅又许配了阿照,如何说走就走?臣见过翁主写给盖侯求救的手书,手书的内容颇为令臣头疼,不知母亲是否知情?”
梁太后倒也爽快,“是我告知长主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接受女人当皇帝,长主身为源氏,当然更不能答应。”
扶微大觉怅然,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疏忽了,才令长主察觉,进而匆促返回朔方。后来细思量,又发现多处对接不上,试探着问问太后,结果就恍然大悟了。
一个人,究竟有多自私,才会不顾别人满门的死活?在她眼里只有梁氏能称作是人,其他姓氏死不足惜,是吗?
“如果母亲安分些,也许盖侯一门还可苟且偷安。”
梁太后悻然一笑,“天生反骨的人,就算我不泄密,他们也会谋反。我不过是加快了他们起事的进程,何罪之有?”
扶微看着她,曾经慈爱亲切的面孔,一夕变得陌生又可怕,“韩嫣刺杀臣,也是母亲授意的吧?”
梁太后略迟疑了下,提起这个,心里就懊丧不已。要不是章德殿时刻有丞相的人驻守,她也不必挑个女子送进内寝去。她是低估了少帝的能力,高估了韩嫣的剑术,最后弄得一败涂地。所幸案子不了了之,如果深究下去,恐怕自己早就不保了。
不过现在既然东窗事发,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了,她说是,“是我授意,那次若是成功,一切早就了结了。”
漫天的悲伤向扶微袭来,她握紧了广袖下的双手,“母亲一点都不顾念母子之情?臣记得臣小的时候,母亲很疼爱臣,常常隔着复道给臣送花。”
梁太后面无表情,像个冰封的雕像。自她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起,一切都变了。男人克成大统是应当的,可她是个女人,凭什么楼妃那么好命,生个女孩都能光耀门楣?
她冷冷哼笑,“天家是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的,陛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吗?”
扶微的心一寸寸凉下去,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臣以前还半信半疑,多谢太后,让我开了眼界。既然事情已经坏到极点,我想太后必不会再奢望活下去了。宗正曾建议朕废太后,朕看在多年情分上,留你脸面……”从袖袋里掏出一叠白绫,随手一扔,缎面舒展,轻柔地落在了蒲席上,“自裁谢罪,以赎前愆吧。朕知道你最惦记的还是梁氏,你放心,我会夷梁氏,让他们来与你做伴的,你安心上路吧。”
全副武装的太后,一下坍塌了。她血红着眼在蒲席上爬行,“梁氏何罪?”
扶微退后半步,漠然道:“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不懂吗?梁氏最大的错,就是出了一个试图谋朝篡位的野心家。要恨就恨你自己吧,是你的贪欲害了阖族,怨不得别人。”
她一抖袍角,从永安殿迈了出去。禁闭的殿宇里隔门传来嚎哭,她无关痛痒地眯起眼睛。春日的太阳光芒万丈,她尚可以直视,唯独人心,试探不得,深窥不得,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危险。
一场政变,夷了三族,灭了两个姓氏,共计五百余人。杀业造得虽大,却并不后悔,太平天下本就是靠无数的血肉堆积起来的。尤其像她这种建业和守成交接时期的帝王,面临的更多是内斗,经受的压力也比历代先帝更大。所幸都过去了,她终于能够喘一口气了。今后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宗室之内不会再起兵戈,她也算为后世帝王开创了真正稳固的基业。
照的丧礼,她亲临参加了。刀锋下的性命如此不堪一击,生前辉煌也好,没落也好,身后只得一炷清香,三尺黄土。
她在棺椁旁站了很久,棺盖已经盖上了,她觉得里面躺着的一定不是阿照。她没有勇气再令人开启,只是看着那个嗣他侯爵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她默默同他告别:“愿你来世不要生于宗室,也不要当天子近臣。要寻见一位挚爱的夫人,好好活到老,与她子孙满堂。”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整个四月好像都沉浸在悲伤里,连朝堂上的百官都显得不活泛。一场风暴过后渐次回到正轨,燕相如因勤王有功,依旧引领众臣,当他的丞相。
五月伊始,不久就是端午,过个节冲冲喜也好。熙和帝手里盘弄着王玦,听新上任的京兆尹回禀近来接报的案件,对这位新尹的办事能力还是十分肯定的。
“京畿自设立三辅以来,各类大小案件又减三成,朕心甚慰。如今天下大定,边关战事也逐渐平息,有赖诸君齐心协力,诸君皆是朕之良臣勇将。上月的夺宫案,朕知道诸君的心一直悬着,今日便都放下吧。过两天是端午,诸君可休沐三日,陪陪家小。朕现在知道了,今生有缘相聚,是天大的福气。莫因公事繁忙忽略了家中老父老母,比方朕……”她笑了笑,“朕欲供养严慈,可惜都不在了,抱憾终生啊。”
天子语气轻松,话里却透出凄凉来。朝纲已经紧握在手,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有时候脸上神情和先帝一样,笑容只在口鼻,传不进眼里。
当然放恩旨休沐,大家都很高兴。满朝文武皆揖手谢恩,“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天子浅笑,温和的目光春水般流淌,淌到丞相身上停了下来。
他穿着齐整的冠冕,素纱中单衬黼领,眉宇间辉煌不减。以前他就不爱笑,自从上次宫变之后,笑脸愈发少了。扶微常常因政务与他会面,看见的时候狠狠瞧上两眼,然后就把视线移开。一个不再属于你的人,你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世上最远的征途,是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扶微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走进他心里了,然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彼此都痛苦。他还好一些,将来可以娶妻生子,过那年她梦里梦见的日子。她呢?依旧是皇帝,依旧披着男人的外衣临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后江山是别人的,因为她传续不下去。
所有人都弄不清天子和丞相之间的关系,她自己也一样。有几次想他想得厉害了,忍无可忍在胳膊上走刀,数不清华美的青褾下掩藏了多少道伤痕,她就是靠这种方法忍住相思的。
若非必要,他不会看她。两情相悦时脉脉的对视,早就成了过往的烟云。她灰心地调开目光,一手搭上凭几,却听见他朗声向上奏报,“臣有奏疏,面呈陛下。”
秦颂下台阶,将简牍接上来送至天子手中。她展开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请出关巡视。
“敬王乱已平息,如今内政修明,朝野晏然,再也不需臣操心了。臣在职多年,近来午夜梦回,常想起少年时纵横边关的豪迈。恰巧金城郡正在修建中,臣愿请命,赴北地查验。若陛下恩准,今后便为陛下镇守边关,抵御强敌来犯,保中原长久安定。”
扶微的耳朵里忽然嗡嗡响,他的话断断续续传来,起先她还仔细分辨,后来不知怎么,听不真切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说什么?”
他脸上神情微窒,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扶微紧蹙起眉,隐约听见什么金城郡,什么镇守边关,心里明白,他是厌倦了朝堂,打算远遁了。她垂眼看简牍上的字,奏疏写得很清楚,当着满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会众臣。如果去意已决,她如何强留呢?她极力控制情绪,把险些夺眶的眼泪又咽了回去。见他嘴唇不再动,知道他说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决定了?”
他道是,“南北两军的兵权,臣如数交还陛下。”将袖中虎符高擎呈敬,由秦颂转交天子。
扶微静静看着符身上篆刻的字迹,朝堂也好,兵权也好,终于都在她手里了,可是她感觉不到快乐。以前的踌躇满志没有了,可能得到的越多,就越不稀奇了吧。
“相父不辞劳苦,那就准相父所奏,可去关外巡视。待走累了还朝,朕出城十里迎接相父。”她捂了捂耳朵,发现其中一只慢慢恢复了听力,另一只隆隆的,雷鸣一样。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回路寝召见侍医。侍医扒着她的耳朵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得出的结论是陛下太过乏累了,当好好休息。
怎么歇得下来呢,她对太傅说:“奏疏堆得山一样,今日看完了,明日又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丞相的苦,忙起来当真要彻夜不眠的。”顿了顿问,“八校尉已经入军中任职了吧?”
太傅道是,“已经全盘接手,陛下放心。”
她慢慢点头,“今后京城守军势力八分,再也不会出现一将号令全军的局面了,甚好。”
太傅茫然应着,看她气色不佳,拱手道:“陛下当听从侍医的建议,好好睡上一觉。年纪轻轻的,作下病可如何是好?”
她仰起脖子扭了扭,笑道:“说得是,是应该休息两天……丞相赴北地,什么时候启程?”
太傅说明日,“带了两百近侍,从秦直道一路北上。”
她长长哦了声,“我该送送他,毕竟此一别,恐怕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了。”
手上的政务暂且放一放,回到燕寝休息,喝了药,在寝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的种种在脑子里翻腾,可笑的如淳、狼狈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脸,告诫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满腔酸楚,怎么都挡不住。
第二日天不亮就赶往甘泉宫,在他还未来之前,在那里等候。没有大肆宣扬,新近任命的侍中参乘,轻车简从候在秦直道旁。
山峦间逶迤的直道没有遮挡,风很大,吹起她的头发,漫天飞舞。侍中压刀谏言,“上回軿车吧,待相国一行来了,再下车相见不迟。”
她摇摇头,想第一时间看见他。毕竟见一面少一面,此去经年,缘分错开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向远处看,青灰色的线绵延千里,叫人心中升起无尽的苍凉。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没想到命运不可控,她被驱策着,陀螺一样转动,忙忙碌碌,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她也想顺着那直道,走到海角天边去呢,这种渴望一旦生成就变得难以抑制。她痴痴远望,喃喃自语:“其实应该再修得远一些,这样走起来更方便……”
侍中在背后唤她,“陛下,相国的车队来了。”
她回身望,他骑着他的汗血马,那马的尾巴和颈鬃都束起来,远远走来步伐稳健,胸怀健壮。
马是好马,人自然更是良人。他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身后是浩荡的扈从和辎车。她心里感觉哀戚,视线迟迟无法从车辇上调开。他下马向她揖手,她心不在焉地,“路远迢迢,相父路上多加小心。”
他道诺,“多谢陛下惦念。”
她不方便问他车上是否带着柴桑翁主,两两站着,彼此都找不到话说。良久她才道:“到了北地,所见所闻可俱书传至台阁……”终究没能开口让他写信给她。
他颔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递过来,“这是新近各地王侯的布兵图,陛下可酌情削减,莫让王侯势大。”
她紧紧攥着袋口说不出话,他旋身上马,在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别陛下,请陛下保重龙体,皇图霸业,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
她目送他扬鞭,向远处狂奔而去。直道堑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队人马就被地势的起落遮挡住了。她转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后面急赶,她全不听。终于到了坡顶,灌了满心的凉风,大喘着眺望,他已经融进一道细细的黑线,看不清了。
他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她抓着那个布囊欲哭无泪,过了很久才想起掏出帛书查看,沉甸甸的牵扯,有什么从里面滑落,落在青草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捧在掌心,蟠龙盘旋,飞燕依依,是他曾经赠给她的那面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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