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七封信

萧婷
    我从小跟着我妈在民政局长大的，我爸爸工作忙，工作场所不稳定，所以上学前，我都是跟我妈妈上下班。看着我妈给办离婚手续的双方做思想工作，调解不成再调节，我在身边耳濡目染。隔着一道门听他们夫妻双方从开始的互不理睬，只想赶紧办完离婚走人，到一言不合矛盾一触即发，相互指责，谩骂，面目狰狞地把所有错误都归结到对方身上，诉说自己有多无辜，有的撕破了脸，矛盾不可调解，最后各拿一个离婚的本子离开，有的还在犹豫，我妈会让他们回去再考虑考虑，有的当场改变了主意，欢喜着结伴离开，而有的时候知后觉，过了一段时间又去复婚。总之，林林总总，我童年的大多记忆，不是跟小朋友撒欢捉迷藏，跳绳，踢毽子，而是看着一幕幕充满跌宕起伏的舞台剧上演和落幕，部部堪比雷雨和哈姆雷特，他们双方永远各执一词，让我养成了用辩证的眼光去看待问题，我很庆幸这种经历和见解给我的作文和政治加分不少。
    阳媚比我晚来公司几个月，我们经理让我帮她设自己的专属系统和域名，我抱着助人为乐的心态去帮她，她站在一旁没说话，我蹲到桌子底下换了几个插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定了，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我心里很不高兴，觉得这个人肯定很难相处。结果第二天，她提前来办公室，我桌子上多了一个可爱的绿植，她说，她家里养了几个这样的绿植，看我电脑桌面是这个植物，觉得我一定会喜欢的，就拿一个给我，多谢我昨天的帮忙。
    当时我就对她另眼相看，她是一个有心的人，默默无闻，做得多说的少的类型。这在她后来的工作中也体现出来。林萍的团我都受不了了，她还能坚持到现在，有时候我都在想她这样逼自己是为了什么。
    对于年会前后大家用有色眼镜看待阳媚，我心里面很为阳媚打抱不平，她不是第一眼美女，但看第二眼就会发现她长得很漂亮，特别是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像十几岁未经世事的少女一样，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们位置挨得近，跟她接触久了发现，她为人善良，性格内敛，做事稳得住，也很独立，某一些方面我们很像，我们都喜欢看反恐悬疑和犯罪的美剧，这一个共同点让我们关系变得更亲近，跟办公室其他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通有的张扬，有时候的出言不逊相比，她一直都很低调沉默，我了解她，她她绝对不是大家口中那么不堪的人，有那么一刻，我特别想为阳媚出头，想跳上桌子质问所有人，“你们凭什么觉得，只有你们才拥有爱情，人家的感情就不是真感情，凭什么非要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理所当然觉得人家也得不到，你们自己的遭遇是有多悲惨，人生是有多糟糕，要从人家身上找存在感？”
    阳媚辞职离开之后，我的心情郁闷了一阵子，说实话，我和部门同事是林萍大部分团的见证者，有时候也是某个团的实际操作者，我们当然知道其中细节之麻烦。国外的供应商们虽有抱怨，但跟我们在对方酒店的众多预定中，这些麻烦所占比例并不大，被中和在里面也就不显眼了。大家也都是拿人工资的劳动者，也就没什么，可是就辛苦了阳媚。她的团的这种麻烦永远都止于我们部门，我曾经跟部门经理提议，跟经理说明一下实情，林萍的团本身就有很多问题，再者，她年纪大了，有健忘症，所有证据也都显示不是阳媚的错，这样也算还阳媚一个公道。
    经理从文件夹里抬起头，翻翻白眼看着我，语重心长地教育了我一通，首先，公司不是讲理的地方，怎么说呢，别说林萍直到现在都坚持说她告诉阳媚不要晚餐了，就算她今天已经被医生确诊为痴呆，只要她说她告诉阳媚了，都会有一半人相信她确实说了，不是为了溜须拍马，就专业上来说，她在公司年限长，业绩虽然不如从前，但也很好。阳媚才来一年，大家下意识会选择相信是阳媚的经验不足造成的。再者，就算林萍跟其他销售一样，什么变更和交代都通过系统，邮箱，企业聊天，然后寻找证据发现她就是没有说游轮不含晚餐，如果两个人当时都失去理智，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必须有一个人要离开，公司还是会选择留下林萍。因为，在公司销售部门排第一，公司靠业绩，有单子才有业绩，我们操作部门本来就跟其他技术部一样，无足轻重，没了一个销售，再招一个销售来，重新培养一个销售，客户也要重新积累。而没了一个操作，再找一个新的，三个月就能上手了。你相信吗，阳媚离开公司，这种小变动陈舟都不会知道，因为总经理无需特意告诉陈舟。
    以前，大家都说要珍惜校园里的纯洁时光，因为社会险恶，而听了那些话，我才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其他部门更多的是冷眼旁观，我知道，年会的时候，签证部小姑娘说的话大家还记在心里，也许除了在公司阳媚比较亲近的人不知道，比如我，其他人早就听闻那个八卦消息了，不然年会那个小姑娘投下重磅炸弹的时候，也不会有一部分人直接跳过脸上浮现震惊的表情，而是等着看好戏。我对公司这样的应对感到失望，是不是所有的公司都是利益为先，宁可没了原则？
    大家依旧继续重复着忙的时候加班，闲的时候网购，所有人在摸索着规律进行下去。但我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了，目前的按部就班只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而已。
    果然，从总经理收到陈舟转发过来的邮件，总经理大惊失色的表情，手忙脚乱的动作，我就知道，戏剧开始了。
    虽然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不过我们公司本来就是一个开放性的公司，八卦消息传得也快，两个小时之内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隔天陈舟从国外回来直奔公司，在此之前，以总经理为首还没想出任何应对措施。
    一行律师如天兵天将般决定着公司的命运，来去匆匆，待他们走了之后，陈舟把所有人召集到办公室，他坚定地认为事出有因。全方面了解了公司的近况以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律师来的时候，除了我们关起门外会议室里，在外面有什么举动，谁在楼下迎接他们，怎么走上来的，说了什么，有什么动作，什么都不要漏掉，赶紧全部告诉我，去了厕所也要告诉我。”
    一个行政小姑娘声如细丝，“我去楼下接他们的，他们从下车到上楼，一句话也没说，在电梯里，我通过镜子偷偷看，他们也是面无表情。”
    有了一个开头，另一个女同事自告奋勇，“我看那个女律师拿的是最新款的LV包，身上喷的是香奈儿九度，不知道这个信息有没有用。”
    大家争相进言，老板始终面色铁青。
    有人问，会不会是上次付款问题让璟贤心里对公司产生意见，可是都过了这么久了，当时按照合赔付的，公司承担了全部损失，问题已经解决了，温先生不会是计较这些细枝末叶的人。
    最后，有一个新来的女生说,“律师们来的时候，好像其中有一个女律师看了一眼那个的座位，可能我看错了，他只是扫一眼我们办公室的格局。”
    大家沉默着把目光聚集到那个女同事所指的空位子。
    陈舟问，“谁的工位？”
    “阳媚的，她离职了。”
    “离职了？什么意思。”
    总经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林萍出差没在，事已至此，总经理还是把说此偏袒向林萍。大家依旧沉默。
    老总年纪虽大，脑袋灵活程度可不减当年，总公司，分公司，最近两个月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一切照常，忽然投资方撤资，就在阳媚离职公布后第三天收到邮件，第六天律师来办公室洽谈。并且律师来公司，其中有一个律师看了一眼她的座位，不管是不是无意，为什么不看其他人的座位，要看一个空座位？加上他多疑的性格，他肯定留意到了这个小小的细节，他不查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问了我们部门经理，经理说不清楚，阳媚当初是按照公司的规章流程面试过来的，平时说话做事也和大家一样，璟贤来公司，包括后来的年会，没觉得他和阳媚能有什么联系。有人插嘴，“萧婷不是跟阳媚关系很近嘛，萧婷，阳媚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你知不知情？”
    大家齐齐把目光转向我，我摇摇头。心里嘀咕，如果他们两个人有关系，那阳媚藏得也太深了。
    我忽然想起那次年会，签证部小姑娘发酒疯，口出狂言的时候，阳媚当时特别生气，连后面的活动都没有参加回了房间，可是等我凌晨回酒店，她还坐在窗边，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兴致盎然地喝咖啡，欣赏着外面的鹅毛大雪，看到我还热情地招呼我，问我喝不喝咖啡，当时的神态已经一点也不生气了。转变之快让我始料未及。饭局结束到凌晨之间三四个小时，她不会一直一个人坐在窗边喝咖啡吧，后面的活动我印象特别深，璟贤没有参加，为此财务部两个小姑年还抱怨了一会儿，销售部娜姐还打趣她们赶紧出去找，不然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失去了钓个白马王子的机会多可惜。
    最后一局结束后我们散了各自回到房间，我已经喝得晕乎乎的，大脑不太清醒了，她给我倒一杯咖啡，我坐下来看着她，问她没事吧。
    她冲我笑笑说，“没有人应该觉得我可怜，我的幸福或不幸是我自己的感官感受，他们应该问我是什么感受，而不是直接定义我跟他在一起就是不幸，我没有觉得不幸，我还爱着他，并且知道他还爱着我，我感觉很幸福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觉得很幸福，所以，真的不用安慰我。”
    “我强烈支持你，他们懂什么啊，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一群长舌妇见不得别人好，我早就看出他们这些个毛病了。”
    阳媚淡淡地转过头去，盯着从天上砸下来的雪发呆，“我跟有钱人谈恋爱怎么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相爱，只不过没有走到最后就分开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走到最后的情侣不在少数吧，很多人都会分手，怎么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就成了你们的攻击对象。”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窗外冰天雪地，我看着阳媚坐在那里，神情落寞哀伤，听她说自己那段没有走到底的恋情，我这个听的人心有感触，我也不由得跟着难过起来。
    娜姐手下一个销售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这时候倒是开口了，“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来，元旦年会上，温璟贤公司的一个人好像认识阳媚，吃饭期间还特意过去跟她说话，他们当时说笑的程度不像是刚认识的模样。我有那个员工的联系方式，如果不觉得我多事，我帮着问问他知不知道阳媚和温璟贤是什么关系。”
    陈舟和总经理异口同声，“那还等什么，赶紧去问啊。”
    在老总持续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状态二十分钟以后，那个销售来说，两年前大概秋天的时候他们公司去北戴河旅游，他们温总当时刚到那个公司，阳媚是他们的全陪导游，不过旅游结束以后就没什么联系了。
    温先生公司那个人也提到，璟贤有没有女朋友不清楚，不过他作为老板，工作认真且有远见，做出的项目很双赢，客户很喜欢他，都是多次合作。他对家人体贴，对朋友真诚，待人谦和。他有一个小妹，从前总是在他工作的时间给他打电话，但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会接起来回应，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不耐烦。对方说他都看在眼里，自嘲很难有人做到那个程度。
    意识到自己说的尽是有的没的，那个销售做出总结，“不可能因为阳媚的，几千万的投资，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的走了就撤资，这也太随随便便了吧，璟贤做事不想这样的人啊，”
    娜姐问他，“你能想到的是什么原因？”
    “他看我们公司发展效益这么好，想趁机增加合同中的分成比例，以此要挟，更改合同。”
    总经理说，“律师明确说，终止合同，没有提其他条件，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个销售继续滔滔不绝，“那，是不是他们不好意思提，要我们主动提？”
    老总摆摆手，就差点把他赶出去了，我猜想这个理由老总跟律师提议了，只是律师拒绝了。
    果然，接着就听到陈舟发令，“把她找回来。”
    下午两点中，陈舟问找到了吗，得到的反馈信息是，阳媚电话无法接通，邮件不回，可能没收到。
    他大发雷霆，从未有过的愤怒，“所以你们就不找了？你的办事能力哪儿去了，我下周没在办公室看到她坐在自己座位上，我唯你是问。”
    总经理根据在公司登记地址找到她家，邻居说，好像出门去旅游了。走之前还请邻居帮忙浇花。
    经理人在江湖多年，人脉还是有积累的，查到去了威尔士举行，归期未定，变数太多，时间不等人，赶紧订机票，去威尔士。
    不过总经理回来之后戚戚然，听说找到了阳媚，不过杨梅拒绝了他回来的提议，也否认了璟贤撤资是因为她。
    最后不知道陈舟用什么办法，让璟贤宽限了几个月的时间，然后把资金回收上来，也算是独自度过了难关。只是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依旧是资金不足，申请资金又困难起来。
    现在想来，公司当初因为利益的关系，为了保住林萍，所以接受了委屈的阳媚离开，却没想到正因为如此，损失掉了更大的利益。这是连我在内的知情的人始料未及的，我不知道公司会不会吸取教训，下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能不能按照公司的章程，查出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不要姑息位高的一方。大家的眼睛明明都跟明镜儿似的，不要让员工的心受委屈，这才是大家能团结在一起的凝聚力核心吧。
    风平浪静一段时间，忽然网上出现一则新闻，英国当地小女孩捡到一个漂流瓶，里面记录了中国一段唯美的爱情故事。春天刚刚到，公司里女性同事这么闲，当然竞相传播，津津乐道起来。一众女生同胞少女怀春，幻想出一个温柔多情，浪漫的写信人的形象。
    我却被明信片的英文名字吸引住了目光，Clarice,阳媚的英文名就是Clarice,我们每封邮件后面都要标注写邮件人的名字，她刚进公司我帮她设置域名，她说她的英文名字叫Clarice,我的英文名字叫Kathrine, 署名每次都要比别人多敲几下，一天将近百封的邮件回复，我每天要敲一百多次自己的英文名字，作为过来人，我当时建议她，鉴于邮件那么多，每封都要署名，这个名字会不会太长了，她很爽快地说那就改成Clara吧，英文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以便捷为主比较好。
    她离职以后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说了公司的危机，也曾直接问她，璟贤撤资是不是因为她，她当即否认了。虽然当时心中有疑，种种迹象表明，璟贤的撤资跟她有关系，不然总经理也不会在大家的一片言论之后大费周章，一个人风风火火飞去威尔士找她，不过最后我也没追问下去。既然她不愿意提起，我也就当不知道了，感情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她一个人知道就好，再后来也就渐渐没了联系。
    直到我看到漂流瓶的新闻，看到明信片上的名字，公司一众单身女青年们还在感叹这个故事的戏剧性，推测着漂流瓶是如何从中国漂到威尔士的，我突然头脑发热，脱口而出，漂流过去程序那么复杂，也许是当事人在威尔士丢到海里的。她们立马否决我的猜测，我无奈地摇摇头，也许是因为我打破了她们脑海中能设想到的浪漫画面。
    我心里不满，于是给阳媚打电话旁敲侧击，如果是她，那就证明了我的直觉是对的，如果不是，就全当两个女生的八卦聊天，“你看到最近网上传得非常火的漂流瓶的故事了吗？转发量好几百万了，女主角的名字和你一样哎。”
    阳媚一副摸不找头脑的声音，“我最近一直在忙，没有上网，什么新闻这么热闹？”
    “信的内容是一个男人写给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情书，写了自己爱而不得的无奈，不能在一起的遗憾，和对女方的祝福，这个女人叫Clarice,男的署名为Dan。”
    我明显听到那边由于惊讶而脱口而出的啊，听到那边让我等一下，她要插上耳机，搜一下新闻。
    为了证明我说的新闻有多火，我还在这边洋洋得意地提醒她，搜关键词，威尔士，漂流瓶，随便一个网站，直接就能搜到了。
    过了半分钟，我在这边没说话，感觉她全然忘了还在跟我通话，带着惊恐的声音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天呢，怎么会这样，怎么办。
    我在这边清了清嗓子，她如梦初醒，赶紧跟我说，“萧婷，我还有事，我先不跟你说了，回头打给你。”
    望着匆匆挂断的电话，我对着手机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可以确定，那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