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钱儿睡得迷迷瞪瞪的,乌发蓬乱,问,“对谁起歹念?”
“曹寡妇啊。”夏小七说,“你竟然为了她把曹大郎推江里去了?好你个淫贼,饥不择食,曹寡妇都比你大了20岁了!”
王钱儿歪着头问:“什么?”
夏小七终于正色道:“钱儿,大事不好,你送我的那把扇子被递到知县老爷手里去了,成了杀人案的罪证。我们现在得去衙门!”
“哪把沉香扇?”
“嗯呢!”
王钱儿笑着说:“那把扇子碎金白纸加上我自己胡乱写的字,怎么可能做罪证?”
夏小七把公堂上的事情简略一说,催促道,“快走,人命关天,这会儿怕是要画押了。”
两人来到县衙,还是从后院翻墙进入,穿堂而过,站在屏风后面。
公堂上正僵持着,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县太爷也显然没了主意。堂口外的众人也分了两派,有几个好斗的已经挠破了面皮。
鲍师爷打个呵欠,揉揉眉间,一扭头看见夏小七在瞪眼睛。
夏小七冲他招手:“老鲍,来,来。”
鲍师爷哑声说:“给我滚。”
“来呀,师爷。”王钱儿也探出半个脑袋。
这两个冤家!鲍师爷认命地叹气,悄悄起身,向屏风后挪去。
王钱儿一把拉住他蹲下,匆匆几句,鲍师爷惊讶地抬头问:“真的?”
王钱儿点点头。
鲍师爷便转到屏风前头去,和老知县咬了几句耳朵。
老知县刚聚起的一点睡意全都被吓没了,举起惊堂木来啪啪啪:“退堂!退堂!”
众人愣了大老爷,为什么呀?他们正吵得带劲儿呢!
老知县撩起官袍就往后走,王钱儿和夏小七已经先行一步到了花厅。
老知县无视夏小七,抓住王钱儿问:“你说的可当真?”
“千真万确。”王钱儿说。
“啊呀,”老知县说,“扇子呢?取扇子来!”
主簿把扇子呈上,老知县转递给鲍师爷,鲍师爷用一把薄薄的匕首沿着第一根扇骨轻轻挑开,只半寸地方,就看见那沉香木上有一个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闲章,是用极细的刻刀雕了,然后在凹陷处涂上了朱漆。
这枚章不得了。知县是老探花郎,如今62岁了,才是第二次看见这枚章。
一时间,他、主簿、鲍师爷三人面面相觑。
但有一件事情很明白:扇子不是曹大郎的,也不是那秀才的。
“这是我的!”夏小七理挺胸说。
王钱儿拉了他一把。
“钱儿送给我的!”夏小七根本不理会,依旧理直气壮。
——这绣花枕头莫非来头不小?老知县望着王钱儿,心想。
王钱儿避开他的视线,专注研究窗上的花格子。
老知县继续看扇子,扇面上月影柳枝,蝉鸣夏意浓,还写了三个大字:好凉风。字还算写得不错,可这句话没多大意思,而且对于读书人来说,太狂放了。
老知县收起扇子,转身又回了大堂。众人还都没散,这就像街头听书,正如痴如醉着呢,那边却惊堂木一拍“且听下回分解”,吊得人一颗心,上不是,下不是。如今说书的又回来了,大家自然高兴,刚走了的也呼朋唤友往回聚。
老知县喝道:“带王婆!”
王婆只当自己告准了,应一声冲出来,跪在堂下磕头。
鲍师爷站在老知县身后,对掌刑衙役使了个眼色,两班衙役明白,顿时就把夹棍啊、拶子啊,板子啊、木枷等往王婆面前扔。
王婆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血口喷人!”老知县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扔铁牌,“左右,给当差的一听,立刻把王婆牢牢地按在地上,举起板子就揍,打得那婆子杀猪般叫唤。
历朝相传,不写状子击鼓喊冤,稍有差池,告状的都得挨板子要是遇上县老爷心里不爽利,得先打二十杀威棒。
可王婆刚挨了三板,老知县却喊了停。他人老了心也善,不愿意将公堂上弄得凄风惨雨,心里总暗自念叨:吾俸吾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于是只把那诬告他人的刁婆子斥骂一番,放回去了。至于曹寡妇和她的秀才表弟,自然也被放了。
老知县回到花厅,不见了王钱儿和夏小七,便问鲍师爷:“人呢?”
鲍师爷指着门外说:“一起走了,说是去游湖。”
老知县便把沉香扇递给他,道:“寻个空,替我把扇子还给那个叫钱儿的吧。”
“老大人,这王钱儿是孤身一人,既没有家眷,也没有熟人,只有个烧火的聋哑老汉伺候,三个月前他突然出现在嘉定县,您说他是什么人呐?”鲍师爷问。
老知县说:“这个……总之我已年老昏聩,今天见过这人,怕是明天就忘了。”说完他背着手走了。
鲍师爷掂量手中的扇子,感觉比寻常扇子要重一些,随后把它拢在了袖子里。
当天晚上他和府台家的师爷一起吃饭,喝多了酒,把扇子的事儿说了出去。府台家的师爷原本打算保密的,但也没管住嘴,告诉了道台家的师爷。道台家的师爷听得两眼放光,一转身就添油加醋地和臬台家的师爷说了……
这期间夏小七和王钱儿成天在外头玩,然后合伙儿欺负鲍师爷。
比如两人一起骑跨在墙头上,问:“老鲍在家吗?”
如果主簿正在院子里打拳,便会指着骂:“县衙当自己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也就算了,这么大的门不走,非得从墙上过,真是该打!”
鲍师爷一见他俩儿,板起脸就往屋里躲。
夏小七于是放开嗓子喊:“鲍师爷,你欠我那五钱银子到底还不还啊?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赌输了就赖账呢?”
王钱儿帮腔道:“师爷,这五钱银子可是要算利息的。”
鲍师爷回到屋里,摸出沉香扇,恨恨地想:“两个小混账,不能便宜了他们!王钱儿,我老鲍当年可是在京官家里做事的,约莫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你可不就是个王府里的小帮闲,偷了皇上赏赐的扇子出来招摇,你要是被抓回去,非被打死了不可。这扇子我也不还了干脆当作信物交出去吧!”
转念又一想:算了,不要作孽,泄愤可以,不能害人命。
他掐指一算,距离自己酒后失言走漏消息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若王钱儿真是王府里偷跑出来的,自己反倒要提醒他赶紧逃。
他叫来了自己的儿子鲍大,给他沉香扇,让他去把夏小七和王钱儿痛打一顿,要打得鼻青脸肿连他们的亲娘都不认识。打完之后,将扇子还给王钱儿,带他到乡下避几天风头。
鲍大吃饱了午饭就去了,他没找到王钱儿,只找到了夏小七。
夏小七正蹲在官道旁的柳树梢上吃杏花糕,满嘴是油,见鲍大来了,便分他一半。鲍大的脑子不太好使,凡事慢几拍,夏小七只调戏聪明人,从来不欺负傻子,因此和鲍大处得不坏。
鲍大问:“你那朋友钱儿呢?”
“昨晚他喝醉了,现在正在家里躺着呢。”夏小七塞了满嘴,囔囔地说,“他求我这两天在官道上守着,多注意那些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的,若是发现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左眼底下还有颗朱砂痣,便把他拦住。”
“拦住以后呢?”
“多拦些时间,钱儿说他要逃。”
“为什么要逃?”鲍大问。
“我哪知道,左右不过是欠了钱。”夏小七说,“哎,鲍大!等下如果真碰到那个年轻人,我去拦他,你去给钱儿通风报信怎么样?”
鲍大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点头说好。
官道上柳枝浓绿,车马行人,熙来攘往鲍大也爬上了树,时不时问一声:“那是不是?”
夏小七便爬到更高些的枝头,回头说:“不是,那是米铺的押货人”
“那是不是?”
“不是,那是镖局的。”
“那个呢?”
“不是!那是过路的官老爷,没看见回避牌啊?”
夏小七吃完了糕点,连手指头上的甜味都舔没了,便说:“算了,明天再来吧!我找钱儿玩去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挎着刀的在树下喊他们,“一位小哥!”
夏小七一看是个魁梧大汉,脸上也没朱砂痣,便懒洋洋地答话:“啊?”
“向二位小哥打听个事,”大汉说,“可曾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大概这么高。”
大汉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一下,“长得挺好看,京城口音,穿了一件淡绿袍子。”
夏小七摇头,因为王钱儿虽然也只那么高,也长得好看,也是京城口音,可他从来没有一件绿色的袍子。
大汉叹息,“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鲍大掏出扇子在手上转着玩并说:“你得去衙门里,我们这儿要是谁家把人丟了都是让衙门出告示找的。”
大汉看见那扇子,不动声色地问:“这扇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鲍大正要说,被夏小七按住。
夏小七抢过扇子一摇,说:“嘿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山名为黑风岭,此寨名为桃花寨。我就是此寨寨主,姓王名龙,人送外号‘过江龙’。这位就是二寨主,姓陈名虎,人送绰号‘翻江虎’。贵客路过此地,兄弟自然要讨些孝敬……”
夏小七突然住了口。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栖身的这棵老柳树已经被高头大马所包围。领头的跳下马,抬起头,略微掀开挡尘的帽纱,露出一颗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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