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三娘子号了脉,开了方子又仔细的上好了药,裴一白就起身告辞了。
三娘子是病号无法下床相送,裴一白就看着裴湘月道,“姐,你不送送我?”
“你不认识路?”裴湘月故作惊讶的瞪了裴一白一眼,“而且我也是侯爷请来的贵客!”
“裴湘月,你过河拆桥!”裴一白气绝的拎起药箱就往外冲。
三娘子赶紧给一旁的知音使了个眼色,知音便心领神会的跟了出去。
可屋里还佯装气恼的裴一白走到了门外以后瞬间就换上了一副温润的面孔,径直从一旁知音的手中接过了灯笼道,“行了,你主子有心了,我认得路。”
知裴一白是府上贵客,知音闻言便不敢反驳,只恭敬的福身行了个大礼,随即垂首而退。
没了下人的伺候,裴一白反而自在了起来,便吊儿郎当的晃着药箱,提着灯笼悠哉悠哉的就出了桃花坞,谁知还没走到抄手游廊处的时候,他的前路就被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给拦住了。
“她人没事吧?”月色当下,光影绰绰。那人背光而立,虽叫人看不清五官面孔,可那冷如冰石的声音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裴一白“嘶”了一声,手中的灯笼险些被吓得掉在了地上,“好鬼不挡道!”
“你才是鬼!”光晕中,陆承廷的俊容缓缓显现,月色和灯火的交错下,他瞳仁里映照出来的是裴一白那一脸戏谑的神情。
“抱歉抱歉,原来是陆大统领,哦不,是靖安侯,哦不……”裴一白脸上的笑意不减,“诶,陆兄头衔实在太多,裴某都唤不过来了。”
“我知道,今儿把你从万云楼喊回来是我的不对,我已经和慕容赔礼道歉了。”听着裴一白那酸不溜秋的口气,陆承廷就知道这小子还记着下午自己把他从万云楼抓回侯府的仇。
“呵!”裴一白这才收起了脸上的假笑,挑了挑眉问道,“万云楼那儿是侯爷结的银子?”
“自然。”陆承廷点头,“在下不但结清了银子,还和香班主约好了,明儿继续给慕容姑娘唱三场。”
“真的?”裴一白眼前一亮,脸上神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其实也不怪他当下这般阴阳怪气的,主要前两日因为九重教催心术的事,裴一白和慕容瑾在养心殿里就吵了起来,结果殿前,裴一白大获全胜,出了殿宇,裴一白就变成了孙子。
说来也是奇怪,慕容瑾女扮男装多年,如今虽恢复了真实身份,可人前人后却还是一副少年郎君翩翩谦雅的姿态,论武不输军中好将,论文不输朝中权臣,常常令人产生雌雄难辨的错觉。
但只要一到了裴一白的跟前,慕容瑾就彻头彻尾的变成了小娘子,怎么耍性子怎么来,惹得素来只问药理不沾俗世的裴少医鸡飞狗跳的。
就这样,裴一白和慕容瑾闹了整整三天,最后还是皇帝看不下去了,直接拿着御笔敲了裴一白的脑门,告诉他,“慕容将军喜欢听香满花的折子戏!”
裴一白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开了窍,连忙请来了香满花整个戏班子,又专门在万云楼包了场子,想博美人将军一笑。
结果谁曾想,戏才刚开场,裙袂水袖正翩然,陆承廷却一脚踹开了雅间的门……
裴一白觉得,他这火,发的是有道理的,陆承廷欠他的,又何止是一个香满花的包场而已!
“自然是真的!”陆承廷揉了揉眉心,径直忽略了之前在慕容瑾面前替裴一白说的那一箩筐的好话,又重新问了一句,“那三娘子呢,没事了吧?”
“我就和你说,内宅女人若要打起来,那可是彪悍的很,许孝熙她也是命大,今儿你母亲那指甲若再深个半寸,许孝熙估计就要哑了。”说到病患,裴一白的神色终于正紧了起来,“好在真是万幸,不然便是我也救不了她。”
“是我疏忽了。”说起这一桩,陆承廷也是懊恼不已的,“可我本想着晌午以前月娘肯定会来,就早走了一步进宫,没想到……”
但一听到陆承廷提及裴湘月,裴一白的脸色便又沉了下来,“若不是安大哥临死以前留了信给我大姐,今日我便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再踏进陆家半步的,你知我做人底线很宽,可安大哥这几年愧对我姐姐的一片用心良苦,等今天过后,我是真的不喜欢她和侯府还有半点牵扯了。”
“陆某以侯府门楣担保,仅此一次,绝无下回!”毕竟裴湘月的身份特殊,毕竟她手中握着陆承安的遗信,毕竟陆承安在死前曾和他说过,如果承袭世子有难,那就让他直接去找裴湘月。所以陆承廷此举也是无奈,可他的保证也能作数的。
裴一白见他眉头深锁,便也不再深究的点了点头,可正当他重新提起了药箱要走的时候,却见陆承廷也盯着正前方桃花坞的方向就要迈步。
裴一白伸手一拦,干笑道,“摆明了许孝熙肯定有很多话要和我姐说,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这个时候冲进去杵着,多煞风景!”
陆承廷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就已经被裴一白反手一拽拉着走了。
“走走走,请我去巷子口吃豆腐花吧。”布药开方子太费神了,好不容逮着陆承廷了,怎么着也要敲他个三碗五碗的热豆花才是。
可走着走着,裴一白却忽然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放慢了步子,顺口就问陆承廷道,“许孝熙最近晚上睡的可好?”
他这般不避嫌的问题惹得陆承廷一愣。“怎么了?”
“方才探她的脉,又变得有些虚了。”裴一白说着便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忽而笑道,“你别看你媳妇寻常都是从容不迫的,可其实她是个极怕死的。我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我就给她把过脉,哦对,那次你也在嘛,就是蕙太妃去禅云山给那孩子点长命灯那一次,我发现她是双脉之相。”
“双脉?”这个说法陆承廷是闻所未闻的,“人不是都只有一个脉相吗?”
“普罗大众自然都是一脉成相的,不过天下奇闻异事不尽。双脉之相的人是有的,只是少之甚少,不巧,你媳妇就是一个。”
“这个……很危险吗?”
“危险倒真说不上。”裴一白摇了摇头,“不过我手上探到过的双脉之人大多都是气虚体弱的,你媳妇小时候就是这样,她十岁左右开始睡眠就不大好,我给她开了药方子,可是这丫头片子倒也谨慎,只要睡的好了便就不再吃药了。我最开始以为她因为小姑娘独住不方便煎熬药汤,可后来问了曼娘才知道,许孝熙担心是药三分毒,怕多吃会败了身子呢。”
陆承廷心下一紧,忽然才想起只要自己晚上和三娘子同床共枕,她就很喜欢往他的怀里钻,钻足了,睡踏实了,呼吸才会沉起来,而且他也发现了,深夜里,三娘子是格外惊醒的,她好像入了夜就特别怕黑。只有在天色放亮以后才会睡的更加安稳一些。
该死的是,夫妻同床数月,他竟一点儿也没觉得她这睡眠太浅是有问题的!
“所以那药是要一直吃么,每天?”陆承廷暗中收了拳,捏得紧紧的。
“也不是,只要她能自己睡得沉睡得踏实,确实是不用吃药的。早两年她还是姑娘没成亲的时候我也给她探过脉,双脉之症已经好多了,主脉强劲有力,另外一条已经很微弱了。可今儿我探,她这双脉又明显了起来……诶,也怪最近从朝廷到你们侯府那是接二连三的出事儿,她不操心才怪呢。”裴一白叹了口气,“方子我是开了的,其实久病成医,那方子她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在她这双脉之相还没有好转之前,你且悠着点别让她有了身孕,不然就是得不偿失的。”
“她……”陆承廷愣住了,想着素来在自己跟前精精神神活蹦乱跳的三娘子竟是个身子骨这般弱的。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陆承安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心中一个哆嗦,脚下的步子就停住了,“裴一白,你别骗我,三娘子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裴一白是匀步走的,但陆承廷停下步子的时候是顺带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药箱带子的。是以这会儿,他脚是自然而然的迈了出去,可人却被陆承廷定在了原地,险些就仰面朝天摔了个大跟头。
“你有话好好说呀!”裴一白沉了脸,一把扯过了陆承廷还拽在手里的药箱带子,“我多年行医,靠的也不是坑蒙拐骗,有病就是有病,我从不欺瞒,你见过我骗先帝爷了么?”见陆承廷目光如炬,裴一白也体谅他的关心则乱,“你媳妇没病,只是欠了调理,早两年她心宽体胖,整天就和只金丝雀一般养在家里,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身子自然就硬朗了。如今她初为人妇。这又刚得了诰命,你这一家子门又没几个省油的灯,她若操了心睡不踏实又不吃药,身子所耗自然就跟不上所得了。”
“所以她不适合有子嗣?”陆承廷追问。
裴一白简直气绝,恨不得抡起手中的药箱就往陆承廷这榆木脑袋上砸过去,“不是不适合,是眼下不适合,诶也不是眼下……”被陆承廷这严肃的一搅和,连裴一白自己都乱了说辞,“呸!许孝熙不是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双脉之症也不妨碍她生儿育女,只是如今她又有些殚思竭虑了,再加上休息不足,身子难免弱败了些。你呢最近稍微克制一点,干柴烈火的滋味谁都知道,可她要是现在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全是艰辛,回头若是和曼娘这样小了产,岂不是好事变成了坏事!”
裴一白说完就猛得拂袖而去了,什么豆腐花,不吃也罢!想他又不是专司妇科、产科的大夫,今儿不过就是多嘴好心提点一下陆承廷在夫妻之事上要稍加控制。免得最后伤人伤己,可怎么最后还要苦口婆心似得解释的如此清楚,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而就在裴一白和陆承廷话不投机分道扬镳的时候,桃花坞的内厢房里,三娘子正紧紧得拉着裴湘月的手。
此时此刻,两人分明是千言万语欲细辩的,可到了最后,三娘子却只堪堪的用格外轻哑的声音问了一句,“姐姐过的好吗?”
裴湘月笑着点了点头,脸上那舒然平和的神色是骗不了人的,“都好呢。庄稼人都很淳朴,也从未生过事,眼下正值夏收,我刚一去就张罗了一堆事,便也顾不得给你写信。本想着等我彻底安顿好以后再请了你和两个妹妹过去小住的,可谁知……今儿早上就收到了侯爷的快马请柬。”
三娘子目光一怔,“是侯爷让姐姐来的?”
“不然哪儿能有这样巧的事。”裴湘月瞪了三娘子一眼。
“那大哥的那封信是……真的?”三娘子感觉事情峰回路转的太快,她生怕就在自己方才昏迷的时候又错过什么更糟心的事儿了。
“信是真的,你放心。”谁知裴湘月却斩钉截铁道,“要说他陆承安活着的时候能这般聪明行事的话,或许侯府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偏他是糊涂一世只聪明了一时。”
“可是为什么?”三娘子不懂了,“这种事儿,其实不是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就筹谋好的,偏现在大哥人都没了,留一封信在姐姐这儿,换做我是母亲,也会怀疑大哥的初衷的。”
说句实话,老夫人明着偏袒了陆承安一辈子了,临了变成这样的局面,还真有点像被自己的儿子倒打一耙的感觉,这换做是谁都未必受得了。也难怪老夫人会有这样过激的举动了!
“为什么?”裴湘月淡淡的笑了笑,“为了林姑娘吧,陆承安怕自己死以后林姑娘会受委屈,所以用世子之位换他二弟护林姑娘一生安好,这样是不是说得通?”
三娘子怔怔的看着裴湘月,觉得不过短短的几十天的时间,她便如同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想当初裴湘月和陆承安去建德和离的时候,眉宇间还有些欲争未得的不甘,可现在,裴湘月的神色竟无波无澜,便是提及陆承安的时候,羽睫都不曾扇半下。
“裴姐姐,林姑娘腹中的那个孩子其实也是后来在府上才发现……”三娘子特别看重和裴湘月的这份情谊,她不希望裴湘月误会自己或者陆承廷是有意要瞒着她关于林婉清的事的。
“我知道。”可不等三娘子说完,裴湘月已经了然的点了头,“说实话,如今有个人能给陆承安留一脉子嗣,那是好事,他这辈子托着个羸弱不堪的身子,活成了老夫人想要的样子,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苦的。林婉清是他最后的慰藉吧。但可惜的是,这孩子来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侯爷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才会把这孩子给留下来的!但是……”三娘子视线忽然沉凝了下来,沙着嗓子轻轻叹气道,“大姑奶奶好像不是这样希望的。”
“云英……”裴湘月跟着也叹了气,“说实话,关于云英的事,我是没有宣岚知道的清楚的,因为我和宣岚进门的时候,云英刚嫁去荣府,就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只回来过一次。不过老夫人和陆承安会时不时的贴己她银子,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那宣姐姐为什么又会清楚大姑奶奶的事,难道她暗中派人查了?”三娘子一针见血。
裴湘月果然“嗯”了一声,“那阵子,宣岚的一颗心全扑在了怎么给我们长房穿小鞋的事儿上了,你知道,做姑娘的时候,我、她、云英加上你家嫂,那可是感情不错的手帕交啊。我原以为大家各自成亲以后,关系应该会更亲密一些的么,总算左右都是妯娌。可反而好像……”裴湘月眼露惋惜,“说起来宣岚也是有心思的,其实老夫人和陆承安私下接济云英的事基本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过还是给宣岚查出了一些端倪。有一次她来找陆承安,两人聊着聊着就吵了起来,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听到云英的名字,陆承安被气得一个劲儿在那里猛咳,宣岚的脸色也不见好,不过两人谁都不愿意说什么,吵架的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宣氏到底抓到了什么把柄,是大哥的还是大姑奶奶的?”三娘子问。
“对。我也不知道。”裴湘月摇摇头,“云英是真的很少回来,这两年更是深入简出了。可荣岱行迹混账是真的,所以后来老夫人接济云英的事就渐渐的光明正大了起来,而且云姗和云嫣她们两个妹妹都一直在替云英抱不平,家里也都知道云英在荣府是极不容易的,所以娘家出钱贴补救济那也是应该的。”
“应该么?”三娘子却不敢苟同,“姐姐今天也是见着她了的,要说也有刻意在人前逞强的做派,可一个人的眼神却骗不了人,云英脸上就没有那种常年受苦受难日子难捱的模样,瞧着倒比姐姐你还要精神几分呢,姐姐要说这里头没有猫腻,我是不信的。”
“她是真的想过继林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么?”裴湘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是啊。”三娘子苦笑了一下,“如此一来,反倒让侯爷和我变得里外不是人了!原本留下林婉清,只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侯爷是不愿点这个头的,东郊水榭有一处大哥的私宅,本来就是连着房契地契要一起留给林姑娘的。侯爷不想让她住进来是因为没名没分,怕她动了歪念。你想,一个姑娘。又怀了大哥的遗腹子,这样住在府里算是什么事儿啊。”
“云英的话她动心了吧。”
三娘子无声的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张口道,“金帛动人心,更何况如今在这个家里,老夫人都占了下风了,她只要稍微想一想,这心思一定就守不住了,即便不为荣华富贵,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一定会要拼一拼的。”
两人随即都陷入了沉默,屋子里偶然会响起火爆烛芯的“噗嗤”声。还有不知罢休的飞蛾扑窗的震翅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人脆弱的心房,欲搅宁静。
“之前你晕过去以后,老夫人也跟着背过了气,一白来的时候老夫人好像才刚醒,我跟着一白去给老夫人探脉,看到还没回荣府的云英,就和她聊了两句。”想着三娘子眼下还是需要多休息,裴湘月便不敢多做耽搁,又开了口。
“心平气和的?”三娘子挑了挑眉,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可裴湘月却心领神会的讪笑道,“怎么可能,只是那么不顾情分的话,我是真没想到她竟然说得出口。”
“大姑奶奶到底是不平我会夺了母亲的权,还是怕从此断了娘家的接济?”
裴湘月一愣,“这两件事难道不是一件事吗?”
谁知三娘子却径直摇头道,“不一样!如果大姑奶奶是怕我夺了母亲的权势,那她就是在替母亲筹谋,只要我做的不过分,母亲在侯府能一如既往的过着日子,大姑奶奶也就消停了。但如果她是怕从此断了娘家的接济,那就是私心,一个出嫁的女儿,对娘家还有这般割舍不断的私心,你说能不叫人忌惮么?”
一听三娘子的话,再想想之前陆云英那夹枪带棒的口气,裴湘月便镇定自若的说道,“既如今这事这么难办,那你和侯爷商量一下,把林姑娘这个孩子过继给我,如何?”
裴湘月话音刚落,三娘子就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差点就忘了喘气。
“裴姐姐,你……”
难道裴湘月是对陆承安还留有旧情?又或者这也是陆承安临终所托?还是因为裴湘月太恨陆承安和林婉清了,所以想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一个一个的念头如水底生出的泡泡一般从三娘子的心中冒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这一世成亲几个月的所见所闻竟比上一世她成亲几年遇见的幺蛾子都要多。
一样米养百样人,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硬着头皮把这靖安侯府的家当起来的话,会不会每天都要被累得磨掉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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