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虚陵(古代篇)

第303章


  我一直跪到今日这大中午,她也没迈出寝间哪怕半步。
  
  抬头看了看天空,正是明媚的春日之色,日光煦暖,照在人身上分外舒服。
  膝盖跪得失了知觉,我垂首又继续盯着地上投照的影子,心中暗忖洛神此时是否已经醒转过来了。她虽然渴睡,但每日也总有一段时间是醒着的,倘若她此时醒过来,瞧不见我可怎生是好。
  正担忧着,忽听耳边响起十四的声音:“殿下,臣下给你带了些饭食过来,你权且吃些。”
  我故意大声道:“不吃。”
  十四会意,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殿下,你若这般继续不吃不喝地跪着,神赐的身子会垮的!”
  我声音越发地高:“那便让它垮罢!我不在意!”
  十四平素表面虽是瞧着有些二愣子,实际上心底乖觉通透,又高声道:“殿下,那怎么成!你是族里唯一的十六翼,是先族主的掌上明珠,更是神凰与若繇的无上骄傲,你若垮了,东都神凰可要后继无人了!”
  两人一来二去地高声对话,过了许久,司函寝间大门依然紧闭,没有半点动静。
  十四肃然皱眉,低声道:“殿下,司函大人并不理会我们。”
  我跪在地上,朝她点评道:“你扮得不好,说话内容太假太虚浮,听了叫人牙酸,并不能打动姑姑。”
  十四有些歉然道:“殿下,臣下是个实诚人,说不得这些话。”
  我煞有其事地点头:“你言下之意是我不是个实诚人。”
  十四面上一红,紧张道:“臣下惶恐。”
  “别惶恐了。”我淡淡示意:“将饭食取出来与我,我膝盖实诚,肚里不实诚。”
  “是。”
  
  十四布好菜,我跪着用午膳,心中郁结,只吃了些许。用过后,十四将碗碟收进食盒,席地跪坐道:“殿下,你歇息会罢,臣下来替你跪。”
  “傻子,这也能替么。”我道:“你去瞧瞧洛神醒了没有。我不在,你多在她身旁照料些,不用总跑我这边来。”
  “臣下方才从殿下的寝殿出来,洛姑娘还不曾醒。那位朱萸姑娘待臣下凶得很,但凡臣下要顾看一下洛姑娘,替她擦一擦冷汗时,朱萸姑娘都会在榻旁狠狠地瞪着臣下的手,恨不得砍了臣下的手似的。臣下鲜少与她说话,不晓得哪里又惹了她。除了那位叶仁心大夫,她好似对神凰这边靠近洛姑娘的人都有敌意。”
  我了然道:“那位朱萸么,她待我貌似也很凶。”
  
  犹记得回程路上,我一次夜里守着洛神守了许久,好不容易她才幽幽醒转,瞧见她那副低眉垂眸的倦容,我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怜爱,加上连日思渴于她,便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柔软的唇。
  不料,刚巧被进来递送热水的朱萸撞见,她惊得连水盆子都打翻了。
  我当时瞧见她惊惶失望的神色,尚在心中暗忖,我是亲我的媳妇,又不是在偷人,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至于这般讶异么。
  而自那之后,朱萸瞧我便似瞧那砧板上的肉,那目光剜过来,恨不得立刻剁碎了我。
  算起来我本是她的救命恩人,最开始时,她待我当真是千恩万谢,可自从瞧见我吻了洛神后,这性子立时就拐了十八个弯,而我摇身一变,从她的恩人,变成了她的仇人。
  
  十四木然道:“她这般待臣下,臣下心中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她竟这般对待殿下,当真大胆。”
  我笑道:“许是她护主心切,不愿他人与她家宫主过多亲密。”顿了顿,我又轻声道:“又许是,她觉得我是个女人。”
  十四讶然道:“殿下是女人便有错么。十四也是女人,女人有错?她娘亲不是女人么?她也厌她娘亲?可是洛姑娘也是女人,她怎地不厌,反而日夜看顾。另外那叶仁心大夫,她也并不厌,两人在殿下的寝殿里头窃窃私语,话多得很。那可是殿下的寝殿,洛姑娘住在里头也就罢了,怎地她……”
  “……”眼见她话匣子就要打开,我抚着额角,道:“你下去罢。”
  “是。”十四起身,提起食盒,作个礼走了。
  
  十四一走,又来了雨霖婞。
  雨霖婞与十四不同,一过来就坐在我面前的石阶上,一手撑在大腿上,扯着嗓子对着司函寝间开骂:“别以为你前几天替我解了死咒我就会如何感激你!你害死了我两位兄长,纵然人多势众,我自问现下斗不过你,但是并不表示我会放过你!死鬼她又不是自愿的,是被那个白头发的疯婆子给逼的,你以为人家愿意?你不问青红皂白便偏见于她,令她受这许多无辜苦楚,还累得你亲侄女在这跪了这么久,你这心是石头做的么?不,石头都比你好!又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静然跪着,听着雨霖婞不带重复地将司函整整骂了盏茶功夫,正想好心好意地将之前十四带来的茶水与她润润嗓子,却听雨霖婞高声道:“你这没有心的女人,难怪我爹爹当年选择了我娘亲,并没有选择你!我爹爹喜欢的是性子温柔的女人,可不是你这样的!”
  雨霖婞这句话甫一落下,司函寝间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打开,司函着一身黑衣走出,冷冷地对着台阶上坐着的雨霖婞吐出一个字眼,杀气腾腾:“滚。”
  
  雨霖婞立刻弹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对我竖了个拇指,擦身而过时低声道:“她出来了。师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这女人到时若要动我,你可得帮着我。”
  说完,逃命似地匆匆走了。
  
  司函缓缓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睨着我:“膝盖疼么?”
  我淡淡道:“不疼。”
  司函冷笑道:“你是否也认为姑姑我铁石心肠,并不懂情爱?”
  我不语。
  司函觑了我一阵,漆黑眼眸冰气冷冽:“瑾儿,你告诉我,你究竟有多欢喜她?”
  “我能有多欢喜她,便有多欢喜她。”
  司函怔住。
  良久,她似有些唏嘘地道:“阿擘当年要迎娶你娘亲时,也是这么同我的说的,也是这么日里夜里地跪着,他身体恢复能力虽好,却还是跪出了伤。”
  我抬眸:“所以你应他了?”
  司函冷笑:“倘若这等言辞便能证明什么,那这世间的情爱也太过靠不住。”
  “那什么才能证明。我晓得爹爹当年付出了代价,为了我娘,他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命。”
  我一愣,旋即道:“可是我爹爹当时活下来了。”
  “是,他要拿命去换。他最终扛下来了,命还留着,倘若扛不住,他便死了。”司函道:“你可记得洗罪台?”
  “记得。”
  洗罪台是族里处决罪大恶极之人的地方。神凰与若繇虽族风淳朴,却也免不得出些败类,而这些背弃族颜,忘却神恩的人,将会被遣去洗罪台行刑。
  “战鬼与神凰为宿敌,势同水火。当年流韶要入神凰族,必定要去洗罪台接受鞭刑,用以洗清她对于神凰的罪孽。你莫要说她并未有何罪孽,你娘她的罪孽,便是她这战鬼身份带来的罪孽。同样,此刻在你寝殿的那位,她的罪孽,便是她那烟云海的出生,以及她身体里带着的你爹爹的血。纵然她是被迫的,她这罪孽,却也是事实。我只认事实。”
  “我明白了。我爹爹当年代替了我娘亲受刑。”
  司函冷漠地点头:“洗罪鞭一千。”
  我缓缓站起来,道:“好。”
  
  洛神的咒印不能再拖,我便央司函将洗罪台一事定在今日下午。
  听说当年我爹爹代替我娘亲去洗罪台时,东都所有的神凰族人以及西都若繇族的长老们与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俱都来了,在洗罪台的广场上黑压压地立了一片,看他们的神凰王领受鞭刑。
  自那以后,族中众人便接纳了我娘亲的带来。
  这次偌大的洗罪台上,却只有我,司函以及另外两名神凰的行刑者。
  司函道:“跪下。”
  我依言跪下,身上只穿了单衣,道:“姑姑,莫要忘记你方才允诺过我的事。”
  司函走到一旁站定,沉沉道:“行刑。”
  也许她大多时候很疼爱我。
  但是作为神凰的大祭司,她某些时候,的确是顽固,甚至可以说铁石心肠。
  不过我很是理解她,并不怨她。
  
  第一下洗罪鞭抽在我背上时,背上肌肤便似裂开一般的疼。这还只是第一下,后面等着我的,还有九百九十九下。
  我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影子。凰殿那边的桃花淡淡香气顺着春风传过来,甘冽而清甜。
  我不怕这过程,这只是个过程,挨过去便好。
  我只要那结果。
  结果便是,我会得到她。
  
  一千下鞭子抽下来,若是单单一个人来挥鞭,手早就酸麻了,是以那两名神凰的行刑者手酸了便轮换着来。
  鞭刑不晓得是何时结束的,身体完全没有知觉,仅剩的神智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下。中间的时候,我颤颤巍巍地去瞥了眼司函,她望着我,眼圈是红的,大抵是落了泪,所以我暗忖着她也许并没有真的要我受一千鞭,应是少了些罢。
  多也好,少也好,我终究是赢了。
  司函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苦笑一番,道:“瑾儿,你满意了。”
  “是。”我朝她轻轻地笑了。
  
  虽然受了这许多鞭刑,我的身子恢复能力却是好极,加上司函给了上好的伤药辅助,日日便只是趴在寝殿榻上,等着伤口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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