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仙侠簿

第九章 同道相争


终南山三清殿,金碧辉煌。几千年来,三清殿经历过平常时日的宁静安然,也经历过玄门盛典的喧闹嘈杂,更经历过正魔大战血流成河的悲惨景状。但今日的三清殿却藏在云雾之中,让人看不见半点庄严或者洒脱模样。
    殿上,连城杰静默站立于众人之前。殿内壁间嵌有碑石多方,既有形貌苍褶流畅的画像,亦有奔放飘逸或者正楷的书法字体,更有雕刻极细且古朴生动的走兽、飞禽、水族、山水、云树、亭阁等物。
    在他的前方九层台阶之上,供奉着三塑“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象,神态凝重,衣褶生动。三清像前,端正放一张简单的木椅,以上端坐着一白眉白发的白袍老者,仙风道骨,满面慈祥,静静打量着场中的连城杰。
    依此木椅左右散开来,又分别放有五张木椅。十张木椅上分别坐有人,但却是坐不满。其中,那归乐谷的郭正雄、胡老四和久天寺的正信大师分别坐在左面,皆是一脸怒容地望着场中的连城杰。而坐在右边木椅上的五人中,有独秀峰首座冷月大师,有白发青袍老者,身材肥胖满目笑意如弥勒佛一般的道人,有浓眉大眼的身材如虎的汉子,有俗世地主打扮的高瘦男子。除坐在白发青袍老者左手边的冷月大师是闭目静坐之外,其他四人皆是向连城杰投来疑惑的眼光。
    连城杰心想,正中而坐的应该便是统帅这终南山巅玄门九脉的玉机真人了,而右边正襟危坐的其他人想必如师父一般,皆是终南玄门之中各脉的首座吧!
    未等连城杰多作思索,那胡老四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众人说道,“既是如此,烦请玉机师兄给各脉一个公允的交代。”那端坐于三清像前的白袍老者却不答话,而是看向旁边的白发青袍老者,然后那白发青袍老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下九层台阶来到连城杰面前。
    白发青袍老者打量了连城杰片刻,便突然对连城杰大声说道,“贫道且问你,你可是那河阳城首富连永夏之子?”他声音洪亮如钟,竟是如寒风一般突然袭来,令人有些心悸。
    “什么?他是关中连永夏之子?”未等连城杰回答,坐于右边最后面一张椅子的一高瘦的富商地主打扮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望着连城杰片刻便又望向那正经端坐于三清像前的玉机真人。见那玉机真人未曾有所反应,他便看向冷月大师,问道,“冷月师姐,这是真的么?”
    然冷月大师已然闭目静坐不曾答话,坐于他身旁的一浓眉大喊霍地站起来,走到那高瘦男子身边操着如猛虎一般的声音说道,“吕师弟,之前我们不是都说过了么,你现下怎的那么大反应?”
    “白云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吕师弟的一贯的做派,哪次我们商讨正事他是认真听过的?”坐于冷月大师身旁的一略微身宽体胖满面笑容的道人突然站起,哈哈大笑说道。
    那高瘦男子却不理会那二人的言语,欲下台阶向连城杰走去。但他尚未迈出脚,那居中而坐的玉机真人则收起面容,正色说道,“春华师弟,你要做什么?”那高瘦男子听言,急忙看了一眼玉机真人,然后却轻叹一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学着冷月大师慢慢闭上双目。而其余二人则是依次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上,静静望着场中的白发老者和连城杰。
    待殿中无人言语之时,方听得垂头的连城杰低声说道,“是。”
    此言一出,那高瘦道人突然眼睛一睁,望着连城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但随后他又是微微闭上了双目,静静听着殿中的讯问。
    “十二年前,连氏一族在一夜之间被佘诸官军屠戮殆尽,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连城杰听言,猛地抬起头来,两眼望着面前的白发青袍道人。白发青袍老者见状,微微一愣,但却没有退步半点。然后,连城杰转眼望向冷月大师,然后慢慢低下头去说道,“那夜官军攻入的时候,家人多无防备,他们见人就杀。”连城杰说着,言语有些哽咽,随即停了片刻然后说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河南镇的城隍庙中。”
    那郭正雄听言,则大声说道,“简直一派胡言!”
    那正信大师见状,则是安抚道,“郭师弟,且听这孩子说完嘛。”
    白发青袍老者继续问道,“那你这一身的修行又是如何习得的?”
    “在河南镇城隍庙中靠祭品生活几年后,我便随着百姓南下避难,而后沿大江而上到达蜀中。不想到达蜀中之日却遇到劫匪,我们死了许多人,我也受了伤……”
    “然后呢?”白发青袍老者问道。
    “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辰胤国都上京,在上京的第二天,我便遇到了前来寻找女儿的师父。”
    那玉机真人听到此处,似乎有些坐立不住,便突然问道,“你师父姓甚名谁?”
    “我师父叫凌乘风,我师娘叫方尔烟。”
    众人听言,皆是默默念着这两个人的名字。未等众人回答,连城杰便大声问道,“晚辈恳请各位前辈指点,我师父师娘是否便是那一百年前在洪泽之滨大战七天前夜尔后双双消失之人?”
    “你是说,你师父师娘是……归乐谷的李承旭和独秀峰的首座漫雪?”那正信大师一脸疑惑地问道。未待连城杰回答,正信大师望向玉机真人,站起身来作礼道,“玉机掌门,这孩子所言是否属实?”
    玉机真人不答,却是侧脸望向坐在一旁的冷月大师,却见她依旧是闭目而坐,才望向正信大师,缓缓说道,“据我与几位师兄弟推测,应该便是他二人了。”正信大师听言,望向众人,良久目光却是落在了连城杰身上。
    只见正信大师向前迈出一步,点了点头后便对着连城杰作了一个佛礼,说道“阿弥陀佛,既是如此小施主,鄙派的‘神龙佛印’你又是如何习得的呢?”
    “我是从一本无名佛经上看来的,起初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直到遇见正光大师之后才明白那是久天寺的修行法门。”
    “那佛经从何而来,现在何处?”那正信大师言语急迫地说道。
    “那天我在河南镇城隍庙中醒来时便在身上的,熟记之后便按佛经后面的嘱托烧掉了。”连城杰静静说着。
    “此话当真。”正信大师向前走了一步,正声问道。
    “是。”
    “阿弥陀佛!”
    正信大师作了个佛礼,然后转身回到座位,坐了下去。而后殿中一时无人说话,安静得出奇,只听得山风吹进殿中的声音。似乎,这安静之中略带一点令人窒息的氛围。那白发青袍老者亦是走上了九层台阶,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
    最后的时刻将要到来,九层台阶之上正襟危坐的九人早已心知肚明,就连连城杰也已然知晓。但是那台阶之上的九人却不知道,台阶之下立于殿中的那人,却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良久,那玉机真人突然说道,“孩子,你既入我门便是我派弟子,凡我门中弟子须毕生牢记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贫道问你,你那一身魔教的修行又是师从何处啊?”此言一出,除冷月大师外,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场中的连城杰,满目期待的样子。
    而此时,冷月大师则是慢慢睁开了眼睛,满目冰冷地望着面前的石阶片刻,才转移到立在场中的徒弟身上。
    “回禀掌门,弟子并没有修行魔教的法门,这是剑的缘故。”连城杰作礼道。
    “将剑承上,你退下吧!”
    “弟子遵命。”
    连城杰将“天芒神剑”取下之际,却从身后走来两名道袍男子,其中一人便是那台靖。台靖行至连城杰身前接过剑,便恭恭敬敬地沿着九层台阶向玉机真人走去。
    而那玉机真人则继续说道,“左文,你且带你连师弟从侧殿出去休息吧!”
    那身后之人,作礼道,“弟子遵命。”然后左文走到连城杰身边,轻声对连城杰道,“连师弟请随我来。”
    连城杰见状,望向冷月大师,却见冷月大师一双冰眸也投了过来,待见她微微点头之后,连城杰便作礼道,“弟子告退。”
    说着,连城杰便跟着左文向一道门走去。只是刚走到门前之时,他却听得那玉机真人对台靖说道,“台靖,你且去门外看管着,莫要让道门相争才好。”那台靖听言,便也慢慢退下台阶,向三清殿外走去。
    那左文领着连城杰一言不发,出了殿门之后便左转右拐地,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便来到一处名叫“云光阁”的小楼。此楼皆是木制建筑,建在悬崖之上,楼中有房两间,一间摆着床铺,一间设有案几,其中摆设极是简单,或者说是寒酸。
    那左文说了一句“连师弟你好生歇息”之后,便出得门去了。连城杰以为他走远了,不想来到门前一看却见左文与两名身着同样服饰的男子,站在门外六丈的悬崖边伤,连城杰见状微微一笑,然后关上门。
    连城杰随后走到里间窗前,向北望去,只见是一片茫茫云海,却不见半点其他景色。也没有多看几眼,便来到床边躺身欲睡。此刻的连城杰已然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他只想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连自己都能猜到的结果。
    只是他不知道,他们会给自己安一个怎样的罪名。不过都无所谓了,只要自己一死能够换来安宁,无论于谁,那都是值得的。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因为醒来之际窗外已然是一片茫茫云海。但是唯一另连城杰诧异的是,冷月大师不知何时竟来到了这“云光阁”中,这会儿她闭目正坐于屋中。连城杰从里间走出来时,差点被吓了一跳,一句“师父”还没叫出口,便听那冷月大师很是无奈说道。
    “徒儿啊,为师已经尽力了,但还是保不住你啊!”
    这无奈是连城杰上独秀峰之后都不曾见过的,此刻听来心中不免升起一股落寞之感。但转念之后,连城杰便跪在冷月大师面前,“咚咚咚”地连磕了三个头,礼毕之后便微笑而道,“师父您不必内疚,徒儿自从上了这缥缈峰,已然猜到了结局,为正道人心为天下百姓徒儿愿意承受,愿意牺牲。”
    “徒儿快快起来。”冷月大师说着便急忙扶起连城杰,完全没有先前冷若冰霜的样子,满面愁色。待扶起连城杰站起之后,冷月大师便叹息道,“只是这几千年来的天下之争、门派相斗与你这刚二十岁的孩子又有何干系呢?”
    说着,冷月大师便慢慢走出门去,望着她白色的身影,连城杰突然想起了那么一人。那一人在独秀之巅,那一人想是又孤身立在山巅之上静静地吹起一缕缕笛声吧。只是,她恐怕再也见不到失言之人了,不过这样也许也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待冷月大师走远,连城杰便站到窗前,望着由近及远的云海,竟是轻轻笑了起来。片刻之后,屋中突然走进来一人,连城杰转身望去,只见是原来站在殿中的高瘦男子。连城杰见人来,急忙行礼道,“弟子拜见师叔。”
    那高瘦男子正是终南山紫竹峰的首座吕春华,见状不禁笑道,“师叔?哈哈,也对也对,现下你已拜在独秀峰冷月师姐座下了嘛。”吕春华走到案几旁坐下之后,便一边邀连城杰坐下,一边说道,“令尊与我交友甚深,今日得见故人之后,该当痛饮啊!”
    那吕春华说着便从腰间取下两壶酒,放在桌上。连城杰因事先在三清殿中看到他的异常举动,心中已然猜想到他与连家有旧,故而时下也没有什么惊讶之情。连城杰慢慢走过去,与那吕春华对坐,吕春华便递过来一壶酒。
    连城杰接过酒壶,却面露难色。那吕春华见状便问道,“你不会饮酒么?当真是遗憾了,想当年令尊如你一般年纪时,与我在关中相遇时,可是连饮了二十多碗啊,那当真是痛快极了。”
    吕春华说着便大笑起来,但是片刻之后,他的眉目间却浮现出一丝愤怒之色,然后笑声也突然变得凄凉起来。他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饮毕之后却见连城杰望着他,又望向案几上的酒壶,又轻轻笑起。
    不想,却听得连城杰突然问道,“师叔,玄门中人允许饮酒么?”
    吕春华听言,把手中的酒壶重重砸在案几上,愤愤而道,“掌门师兄我看是老糊涂了,他居然下令明日要将你……永夏兄,是我吕春华无能,是我吕春华没用啊,十年前不能使你们连氏一门免遭横祸,到了今日竟是也无力保令郎周全。”
    吕春华说着便拿起酒话,一通乱喝,完全没有一点得道高人的样子。连城杰见状,便抢下了吕春华手中的酒壶,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叔的这份心意家父泉下必定有知,弟子心中亦是感激不尽。”
    那吕春华听言,默然不语,而连城杰却是拿起酒壶,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吕春华见状,面上浮现出赞许的表情。待连城杰饮毕,则放下酒壶,慢慢对吕春华说道,“弟子知道,只要弟子一死便能使我正道各门各派免遭一场血雨腥风,免遭一场千年未有的浩劫。”
    “孩子。”吕春华欲说,但连城杰却是打断了他的话,“当今天下本已大乱,无数百姓处在生死边缘,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极限。如若此时,正道各派之间再相互争斗,那于天下百姓来说不是更是雪上加霜么?如此,牺牲弟子一人,免除浩劫,弟子何乐而不为呢?”
    连城杰言毕,那吕春华突然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大声喊道,“来人!”这一声暴怒般的吼声,着实把连城杰吓了一跳。片刻之后,门外立于一人很是恭敬地说道,“弟子在,吕师叔有何吩咐?”
    “拿酒来。”
    “可……可缥缈峰上没有酒啊。”那人极是惶恐地回答道。
    “这么点小事,难道还要我去与掌门师兄说么?”吕春华大声说道。
    “吕师叔稍后,弟子马上去办。”
    见那人走后,吕春华则慢慢坐下,望着连城杰,好似看着故人一般,仿佛多年之前的场景重现。只是凝视良久,吕春华却是拿起酒壶,连城杰见状亦是拿起酒壶,两人相视一笑,皆是爽快而饮。
    而没过过久,那门外之人则是拿进来了两坛酒,屋中两人又是相视片刻,便皆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穿过云海,响彻整个终南之巅。这道门之中,缥缈之上,正是一番畅快淋漓的痛饮。
    这一饮没有生不逢时的感慨,没有儿女情长不能相守的怨恨,没有家仇国恨不能报的遗憾。只有,万物皆有缘起缘灭,我是芸芸众生之一,若要以我性命换这天下太平,以己渡人也该是含笑至九泉之下,一饮千樽。
    吕春华只是饮酒,不曾言语,不曾向连城杰问起那十二年前的连氏惨案,也不感慨岁月荏苒如流水,更不去管明天的他的结局。
    因为他知道,明天将会是另外的结局。
    (二0一六年一月十一日未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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