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我的前半生 我的后半生

123 光明


本以为人的生命中一直是存在遗憾,充满遗憾的。越是追求完美,遗憾就越是形影相随。
    不过我发现命运在让你饮下失望之酒之后,下一步也许会赐予你希望的金杯。
    *
    康熙五十年秋,畅春园。
    “呜哇——”一声洪亮地啼哭把虚脱得如在云端中漂浮的我唤醒,痛到极点已经麻木的知觉渐渐复苏,眼前模模糊糊地晃着好几个身影。噢……我终于做了母亲。
    “是阿哥!快,快去告诉皇上,是阿哥!”
    “恭喜宛仪,是个健康的小皇子!”
    连连的贺喜伴随着无数的吉祥话语……不记得说话的是哪些嬷嬷了,已是满头银发的兰儿把那个杏色襁褓抱来我的身前。
    “宛仪,小阿哥脚底有颗朱红色的痣,和太子以前的长在同一个位置……”兰儿俯在我的耳边悄悄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啊,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扎着让宫人扶起我来,无力的手颤悠悠地抬起指指那襁褓,兰儿会意地解开……
    果见一颗朱色绿豆般大小的“痣”在宝宝的足心微微地隆起。圆鼓如……丹,就似那年在我手中滚动的那粒鲜红的丹丸。
    “茉儿!茉儿!”带着廊外秋天的气息,早已不年轻的皇帝甩脱了跟在后面的侍从,跑着过来,夜深露重的秋寒中竟汗湿重衫。
    犹如在死神的殿堂溜达了一圈又重新还阳见到至亲,我抱着宝宝偎依在他的怀里任泪水肆意流淌,感受着最亲密的人此刻却是笨拙的安慰。
    “谢谢你,茉儿……”拥紧怀里的母子,他百感交集。
    “我们的儿子……回来了,烨儿,他是太子……”带着几声抽咽,断断续续地道。
    “恩,我们的儿子自然会做太子。”他的眼有些迷蒙遂又恢复澄净。
    唉……我知道他又会错意了,拉开襁褓,让宝宝肉乎乎的小脚丫□□在他父亲眼前:“你看,那痣!”
    那颗朱痣在烛光下殷红鲜活……一如那往昔的记忆,他怔怔然,若有所思。
    *
    凝春堂的西苑是畅春园最美的花园,本是当年为孝庄老祖宗而建,花园旁有个池塘,里面的水与中湖相通,能通船,可以从围湖所建的任一建筑来到这里。
    虎皮石砌筑就的园墙内,芳草茵茵,池塘里两只白鹤正在嬉戏,风儿轻轻吹拂着南侧的竹林,疏出浪潮般唰唰地声音。
    晚风习习,虽凉,却是不寒。
    “皇奶奶,后来呢?”
    “我长大后也要做玛法这样的大英雄!我大清的巴图鲁!”
    “玛法也有我们这么小的小时候吗?他怎么除掉鳌拜的,他们说鳌拜是巨人足有九尺高呢。”
    “皇奶奶,今天我还想听玛法打噶尔丹的故事。”
    “弘历,亲征准噶尔的故事皇奶奶已经给你讲过三遍了,今天换别的好不好,皇奶奶不要偏心弘历啦……”
    呵……坐在湖石上任这些小家伙围绕着我,摸了下趴在我腿上的弘历嫩嫩的小脸,视线却随着那轮快要西沉的红日模糊起来。
    好快呀……他都快八岁了,这张小脸的轮廓和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的另外一张脸几乎完全重合。
    记得……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他;记得那年……也是这般年纪。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玛法来了!”一群大小孩童犹如鸟兽散,乖乖地跑进西苑那头的专为皇孙在畅春园内读书的蕊珠院。
    “历儿!一会儿你额娘要来,记得到澹宁居来用晚膳。”叫住他,轻轻拍落粘在他外衣上的草屑。
    “皇奶奶,额娘是来接我回府的吗?历儿可不可以不回去。”这孩子扬起小脸撒娇地说。
    “恩?”
    “在园子里有您和玛法待历儿好,在府里阿玛总是忙,几日几日也不见一面,所以……历儿宁愿呆在园里陪您。”
    “府里不还有你额娘么?”
    见他小小的脸上带着丝沮丧,心疼地抱他过来……
    却见已换下朝服的玄烨一行,下了船正往西苑而来,刚还说什么也不怕,无所畏惧的小勇士犹如老鼠见猫,飞快地滑下湖石往书院跑去,临头又跑了回来,在我脸上重重亲上一口阿谀道:“皇奶奶记得晚上叫陈御厨给我做口香酥,还有荷叶桂花露。”
    呵……这一招他跟谁学的……小马屁精。
    “今日夫人有暇?又跑来打搅孩子们的功课?”见他缓缓走来,我迎了上去。
    “哪有……是走到这里碰到了……他们缠着我讲故事啦。”
    “后湖的紫莲开了,夫人可愿陪朕游湖赏花?”他伸手过来……
    对他回眸一笑,握上他温热的大手任他牵着前行,心中生暖如有细流潺潺而淌。
    记忆中与他第一次牵手他还是孩童,却没想到……这一牵就是一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正犹如他当日誓言。
    *
    康熙五十九年,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的秋天觉得比哪年都来得凉,来得早。从早到晚只觉得冷似如冬,怎么捂也捂不暖,穿再多衣裳,捂再厚的被褥也总是无用。
    太医院的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我只是体虚,静养即可。不过我却知道……我是真病了。
    这病魔的名字叫……天命。
    算算日子,自第一次亲征“红山“那役以后已经三十年了。玄烨虽说他从不相信那些个怪力乱神的东西,最近也显得心事重重,在我面前佯装开心,几回午夜梦醒却见他直直地瞅着我出神,似彻夜不眠,担忧满脸,伤心满眼……
    他必定也记得,那续给我三十年的命,今年就是这最后一年了。
    *
    “皇嬷嬷,您身体不好弘历却老在园子里累你操心,如月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冬儿的闺女长得富态端庄,面带福相。温柔的气质让人觉得单纯而可爱……我也算没选错人,对这孩子,我很满意。
    “我爱他都来不及哪会觉得是操心,皇上也心疼这个孙儿得紧,有他在这里,总能让人都开心。月儿,你真生了个好儿子,我就没你这样的福气。”对她笑道,示意让额真赐坐。
    “这个……”她有些不安地瞅了下暖阁里的宫人。
    瞅了额真一眼,她会意地摒退左右,带上门退了出去。
    “皇嬷嬷是我们王府的菩萨一样的恩人,王爷一直惦记着您的再造之恩。”这丫头说着说着就跪了下来,让我措手不及。
    “哪有这么严重,快起来!”唉……这丫头身子死沉。
    “这些年来您对弘历的好,王爷和臣妾都暗自铭记,总想着有一日能报答……”她恳切地说着,泪光在眼里荧荧闪烁。
    那年,我把她和那钱氏宫女都接进了畅春园各找两处地方秘密安置,接她是为了掩饰她没有怀孕的事实;而安置另一位则也是为了掩饰……掩饰怀孕的事实。
    钱氏宫女的儿子生下不足月就早夭,之前她就有滑胎的症状,虽秘密叫太医力保,可孩子先天不足……都是命吧,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把这一切往我计划好的轨迹上推,此刻我就算想退也来不及。
    于是,宫里流传的版本则变成我的儿子早夭,因思恋过度把爱转到雍亲王家新诞的小阿哥身上,胤禛倒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任我接弘历在宫中长住。
    不过有些话也真该交代了……为了我儿子的未来,也是她“儿子”的未来。
    “留他在宫里倒真是为了你家王爷好。”见她错愕,我轻笑道:“如今太子已废,皇上没再立储君,难道他就真不想当下一任皇帝?”
    “这个……”
    “历儿在宫里深得皇上宠爱,有他长伴在此就是你家王爷在圣上心里那杆称上的最重的砝码,唉……你怎是不懂!”
    “皇嬷嬷,我们……王爷他……真的从没有这样的野心……”见她眼神清澈,倒似真的不懂。
    唉……胤禛果真如后人记载那般心机深沉似海?连亲如自己的侧福晋这样的枕边人都没透露一丝心事。
    “不管他有无那心,今天的话你好好记得,一字不漏的带给你家王爷听!就说是我说的,你……钮祜禄•如月的儿子将来必定位为人极,大富大贵。”
    “啊!为什么呢?”
    呃……这辈子和心思九曲的人相伴一世,这才发现和这般单纯的直肠子的人交流原来是那么的费力。
    “因为他脚底下长的那颗痣……算命的说那是人君之痣!”翻了个白眼随口杜撰,这丫头听不懂,不过我相信她丈夫定是明白我言下的意思。
    弘历……希望你的“阿玛”将来待你能如我所愿。
    *
    佛说万物莫不是因缘聚合而生,既有生,那也必将随著因缘分散而灭。
    “有”,既而“空”,“空”后再“有”,俱是应业力感召现前。
    人……不也是如此?“生、老、病、死”一遭走遍才是人生。
    可我为什么总也看不透,明明知道心中这一份执着的眷恋就是那轮回的业根之源。
    “茉儿,我知道你能听到,不许你忘记!记住!记住我是烨!佛前的灯芯,你的烨儿,你的丈夫……”
    我毫无重量的身体本似在云彩里漂浮,在虚无的黑暗中游曳,却被他的声音牵系,那一声一声哀痛如泣……
    我听到了,是他么……他还是这么霸道,连这样的时刻也要威胁。连连哽咽的声有些嘶哑,他在哭么?多久了……我都听到了,你不要伤心,不是说过么我会等你……在彼岸,在那边,不离不弃。
    一颗湿热的泪从眼角滑落在我冷凉脸颊,我还想再看他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眼。所有的力气抽丝般地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吸去,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他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你……在流泪……茉儿,你真的能听到……”耳畔他的声音狂喜而又绝望,让人心疼。脸上滴滴湿凉,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拉扯被扭曲,却不觉得疼……是时空的漩涡么?
    “茉儿,你的身体正变得透明,你就要抛下我走了……”他的声音惶急,紧紧拉住我的手再做最后的努力。
    “记得我!等我!这次再不要把我忘记……”黑暗的混沌中我只记得他最后的声音。
    迷蒙、混沌、虚无、寂静……
    *
    康熙六十一年,冬。
    戎马一生被后世尊为“仁”皇帝的千古一帝驾崩于畅春园清溪书屋,终年六十九岁。在位六十一年(1661年-1722年),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皇四子雍亲王胤禛即位,年号雍正。
    *
    雍正元年,八月,秋。
    养心殿明间西侧的西暖阁,皇四子弘历跪在皇帝的面前,小心而又恭谨。
    夕阳懒洋洋的光把弘历的影子拉得颀长,皇帝微微眯着眼看了一眼儿子脖子上的那条金链。
    他知道那条金链的下头系着一个名叫“太平”的东西,皇考给他说过,那是可以保他孙子弘历一生平安的宝贝。他见过,那只雕刻精美的宝石鸾鸟,尾部有裂纹,用金巧补掩饰成一根金色的华羽。鸟身里有一裹得小小的锦帛,在晶莹剔透的鸟身中若隐若现。
    记得那“太平”曾经属于另外一个人……在皇考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她伴了他一生。
    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保弘历一世太平……
    “皇阿玛?”
    唔……又走神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她和父亲。
    轻咳一声,他凝神瞅着自己的儿子。
    “今天听说你和你的图鲁安达比箭?”皇帝面色无波,其实心中早有结果。
    “回皇阿玛,图鲁安达和儿臣都十箭十中。”
    “哦?那为何有人说却是你胜了?”
    “嘿……最后一箭儿臣在箭靶后多竖了一个靶子,一箭穿两靶,就变成十一中了。”十二岁的弘历微微挑眉说得神采飞扬。
    “放肆!不过是胜在小聪明,做什么事情要记得分寸,图鲁是你的射箭师傅,除了逞一时之快‘长’了下脸面,这样做岂不是让人下不了台。”
    “皇阿玛教导得是!”
    “做事力求尽力但也得给人留三分体面,为君之道切不可逞强斗胜。治天下者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你可记得了。”
    “儿臣谨记教诲。”
    “跪安吧,恩……去你额娘那她说今日有给你做荷香酥。”
    瞅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皇帝冷峻的脸上仍没有一丝表情,可目光中还是透出几丝赞许。
    *
    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
    养心殿内御炉香飘,橙色的“金”砖光可鉴人,中间的红色万花福字地毯上正直挺挺地立着三名大学士,摒神敛气,悄声等待……
    不再犹疑,终于……龙案后的皇帝拿起了蘸饱了墨汁的笔,在已准备好的诏书上重重地写上——— “皇四子弘历”。
    盖上总管太监苏培盛小心捧来的玉玺,一个鲜红的朱砂印记在那绫纸上跃然而起。
    轻轻地把这“诏书”卷起放在一个锦匣里,再放进案上早已准备好的楠木漆盒。
    他松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疲惫,靠在椅背上揉了下眼睛……刚才写字的那一刹那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两位早已去世的人影。
    三位大学士仔细核对了盒子上的封缄,确认无误,皇帝慎重地亲率几位大臣来到乾清宫正门,让宫人搭梯把那匣子放入大殿正中他的祖父顺治皇帝亲书的“正大光明”四个字的金丝楠木匾之后。
    退后几步,皇帝站在正门向里看去,只见正午的阳光被殿内的镜片反射在那威严的正大光明匾上,犹如一面金色的镜子,闪闪发光。
    *
    雍正元年九月丁丑,葬圣祖仁皇帝於景陵。是日,见五色祥云东起。
    后人论曰:圣祖仁孝性成,智勇天锡。早承大业,勤政爱民。经文纬武,寰宇一统,虽曰守成,实同开创焉。圣学高深,崇儒重道。几暇格物,豁贯天人,尤为古今所未覯。而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天下和乐,克致太平。
    传曰:为人君,止於仁。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
    其雍熙景象,使后世想望流连,至於今不能已。
    何其盛欤!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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