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2

第55章


  他把熬好的粥用保温瓶装着,带去医院,朱旧的胃口很不好,每次总剩下很多。熬的鸡汤也是喝不了几口,她最爱吃的饺子,从前能吃十几只,而今却只能吃两三只。
  她的身体在渐渐恢复,最深的伤痛,在心里。
  虽然开口说话了,可他发现,说着说着,她就走神了,陷入到自己的沉思里。她的睡眠非常糟糕,夜晚总是噩梦不断,傅云深没有在酒店睡,他让护士在病房里加了张临时小床,几乎每一个夜晚,她都是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
  被挟持的那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没有主动开口,他就从来不问。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在她想要说话的时候,陪她说话。在她想要吃东西的时候,给她做她爱吃的菜。在她做噩梦惊叫着醒来时,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一个月后,朱旧的伤口拆线,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她收拾好东西,忽然对傅云深说:“我们去博斯普鲁斯海峡吧,来这个城市这么久,你都没有出去好好玩过吧。”
  博斯普鲁斯海峡可谓是伊斯坦布尔的一大地标,它全长30公里,将土耳其分隔为亚洲部分与欧洲部分。海峡两岸树木葱茏,村庄、游览胜地、华丽的住所和别墅星罗棋布。
  他们乘坐游船,穿梭在海面上,深秋的风已经有点冷,吹起她的发,他用围巾把她的头包好,只露出眼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明亮的笑容。
  “云深。”
  “嗯。”
  “昨天晚上我梦见司朗了,他跟我说,Mint,你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低迷、恍惚、失去斗志,沉迷伤痛不可自拔。那个坚韧、乐观、强大的你去哪里了?你真让我失望。”她闭了闭眼,低低地说:“云深,我很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神色,是真的对我非常非常失望。”
  她的神色非常非常哀伤,她说:“他本来可以好好的,是因为我,因为掩护我,为了让我活下来,他才会……”
  “所以,我怎么还能让他失望呀。”
  她终于愿意告诉他,她曾经遭遇过什么。
  他们一行四人,是在快要抵达阿勒颇的营地时,穿越武装分子控制的边境地区被拦下。哪怕他们一再重申,无国界医生组织是完全独立于任何政治、经济与宗教之外,提供不偏不倚的人道主义救援。可最后他们还是被带走了,因为与朱旧、季司朗同行的两名同事是本地人。
  他们起先被关押在一起,第三天,那两个叙利亚本地同事被带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告诉她与季司朗那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同伴遇难了。
  恐惧如暗夜里的噩梦,让他们每一天都在忍受着折磨。那些一遍一遍被拷问的场景,她甚至不敢再回想。
  然后有一天,有个很重要的人物受了严重的伤,需要立即动手术,而他们的医生正好不在,便想起了被关押的他们。
  主刀医生只需要一个,可季司朗很坚定地表达,必须两人一起进手术室,他需要朱旧帮忙。
  他们合作了这么久,朝夕相处,无需言语交谈,她从他的眼神里便看出来,他让她在手术结束后,两人想办法逃离这里。
  营地外停着很多军用车,因为随时都要被开走,所以很多时候连钥匙也没有拔。那场手术结束后,他们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伤者身上,季司朗敲晕了押送他们的人,拉着朱旧跳上了一辆车,开车逃跑。
  最后的那一段路,她实在不愿意再回想,他们被人持枪追赶,那样可怕的画面,太不真实了,就像是电影里一般,可确确实实,在她面前真实地上演了。
  她的手腕被子弹击中,在更致命的伤害朝她袭击过来时,是开着车的季司朗将她揽到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
  她不知道季司朗要用多大的毅力与心智,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才能在身受重伤之下,依旧开着车拼命地往前跑。
  身后的追击止于政府军控制的地区,整整一个月,她终于逃离了那可怕的地方,终于自由了,可是,她却开心不起来。
  季司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Mint,答应我,不要自责,不要沉迷于痛苦,坚强点。
  她伸手去捂他身上不断涌出的血,眼泪落如雨下,心痛如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不住地点头。
  他曾在撒哈拉沙漠以自己的血液为她续命,而这一次,他付出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情义太重,她欠下他的,永生都偿还不了了。
  她站起来,走到船尾栏杆处,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小瓶装的酒,拧开,将所有的酒液全部倒进大海里。
  司朗,这是伊斯坦布尔最烈的酒,我以此敬你,欠下的恩义,来生我再还你。你放心,我将不再沉湎伤痛,不再自责。我们比谁都更明白,生之不易,能够抬头仰望头顶的蓝天、阳光,吃到热乎乎的食物,在温暖的被窝里度过漫长的夜,能够活着,我当知感恩与珍惜。
  司朗,大恩不言谢,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对世间的仁爱之心,好好活下去。
  傅云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凝视着她的背影,他轻轻舒了口气。他知道,坚韧的她终会走出那暗影与伤痛。
  他也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小小的酒,他将一半洒进大海里,一半自己喝了。
  敬亡灵。
  谢谢你,季司朗。
  当晚的晚餐,朱旧终于喝了一小碗汤,又吃了一碗米饭。
  傅云深很开心,问她:“明天想吃什么菜?后天呢?”
  她说:“云深,我收到Leo的邮件,他邀请我回母校任职。”她抬起右手腕,“我虽然以后不能再拿手术刀了,但救死扶伤,也不仅仅只有外科手术。我决定回海德堡。”
  他说:“好,什么时候走,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微微讶异,说:“你是担心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傅云深凝视着她,说:“朱旧,我不是因为担心你才想跟你一起回海德堡,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生活,不是一天,一个月,而是余生所有的时光。”
  她怔了怔,忽然想到那一年,他对她求婚时说的话,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跟你一起共度。
  他说:“对不起,你曾想要的肯定的答案,我迟了这么久才给出。我希望不晚,我也希望,你不会拒绝我。”
  她回望着他,见他神色无比认真,甚至还有一丝忐忑,她忽然笑了,轻声却镇定地说:“好。”
  曾那么坚定地拒绝她,是什么让他忽然改变了心思呢?她不想问,也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一个答案。这些都不重要,她曾有两次亲历生死一线,这两年也目睹过太多的死亡与离别,她没有时间去纠结、矫情、矛盾、浪费。她心里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爱他吗?是的,我爱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这已足够。
  他听见那句轻轻的“好”字,忐忑的心落回原处,他恍惚又回到当年向她求婚时的情境,也是这般。
  只是,岁月倏忽,一晃便是十年已过。
  多么庆幸,兜兜转转,她还在身边。
  他倾身,捧住她的脸,深深吻她。
  他们在三天后启程返回海德堡,Leo开车到机场来接,见傅云深与朱旧十指相扣的手,打趣道:“啧啧,不要这么高调秀恩爱好不好?”但话语里却是真的替他们高兴。
  当车子渐渐驶向内卡河畔半山腰别墅区,最终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前时,朱旧讶异地看向傅云深。
  他微笑:“我后来让Leo帮我又买了回来。”
  这幢房子里,承载着他们那么多的记忆,他舍不得它属于别人。
  “对不起,云深。”
  “说什么呢,奶奶的生命比房子宝贵百倍。”
  她站在院子里,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花草树木,屋子里的陈设,以及,站在身边的人。
  哦,不对,少了一位,梧桐!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笑说:“梧桐应该快到了,我让人帮它办理了托运。”
  “真想它,是不是又变老了一点?”
  “嗯,变得更懒了。”
  “肯定是因为你不爱遛它。”
  “它似乎更喜欢被你遛。”
  “云深,我们明天去看看姨妈吧。”
  “嗯。”
  那一年姜淑静病逝,朱旧正在非洲医疗救援,联络不便,很久后才收到Leo的邮件,得知这件事。
  Leo在邮件里说,妈妈一直对你心怀内疚,临走前都念念不忘,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她从未责怪过她,对她,有的只有感激与尊敬。当年她身受重伤住在医院里的那段时光,她明明自己还病着,却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若不是她如母亲般的温柔陪伴与安抚,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泅渡过那段暗黑的日子。
  她买了睡莲,去近郊公墓祭拜姜淑静。她凝视着墓碑上面带微笑的女人,在心里说,姨妈,你别再心怀愧疚了,我真的没有怪过你,而且,我与云深现在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过了几天,同梧桐一起托运过来的,除了傅云深的行李,还有一盆盆栽植物。
  朱旧实在忍不住笑了,说:“云深同学,你说你是不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飞机托运一盆植物的?”
  但看着那盆翠绿的薄荷,她心里涌起一丝感动。
  十年了,需要多么用心的养护,一盆植物才能拥有如此漫长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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